沉重的履带碾过营地边缘被反复压实、冻得比岩石还硬的冻土地,发出连绵不断的、细碎而刺耳的冰裂声,如同无数玻璃在脚下破碎。赵蒙生费力地顶开59式坦克冰冷沉重的舱盖,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凛冽寒风立刻像无数冰针般扑面而来,狠狠扎在的皮肤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用力搓了搓早己冻得通红发僵、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对着纷纷从各自战车“铁乌龟壳”里艰难钻出来的战士们喊道:“各车组注意!清点装备,检查油水防冻!确认无误后——解散!开饭!”
战士们动作略显僵硬地从钢铁的腹腔里爬出,一个个缩着脖子,呵出的浓重白雾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霜花,挂在眉毛、胡茬和帽檐上,仿佛每个人都瞬间苍老了几分。营地昏黄的灯光在弥漫的风雪中显得格外微弱,勉强勾勒出人影和车辆的轮廓。
赵蒙生跺着早己冻得发麻、失去知觉的双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作为临时营房的低矮板房。在门口背风处昏黄摇曳的灯光下,一个身影佝偻着靠在冰冷的板壁上。那是一位老兵,穿着臃肿的、袖口和领口磨得发亮的旧军大衣,肩头落满了厚厚的、尚未拍掉的雪屑。他正就着一个边缘坑坑洼洼的军用铁皮饭盒,费力地啃着一个冻得硬邦邦的馒头,每一次下口都显得异常艰难。
赵蒙生心中一动,走过去在老兵身边蹲下。冻土透过单薄的棉裤传来刺骨的寒意。他从怀里摸出一个还带着些许体温的牛肉罐头,无声地递了过去。
老兵抬起头。昏黄的光线下,一张脸如同被北疆的风雪和岁月反复雕琢过的岩石,布满了深刻的沟壑。尤其那眼角的皱纹,层层叠叠,仿佛嵌进了经年累月的冰霜与尘埃。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在赵蒙生年轻而冻得发青的脸上停留片刻,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南方来的娃?这能把铁都冻裂的鬼天气,还熬得住劲儿?”
赵蒙生没接话,只是把罐头又往前推了推,然后压低声音,目光投向远处风雪中若隐若现的边境线:“老班长,像今天这样……两边坦克炮口对着炮口,人跟冻僵的木头桩子似的杵着……天天都这样绷着?”
老兵没客气,接过罐头揣进怀里暖着,用力咽下嘴里那口冰碴子似的馒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抬起粗糙得像树皮的手,用磨破的袖口随意地抹了把嘴,然后朝着风雪深处、界碑所在的方向努了努嘴,语气平淡得像在唠家常:“哪能天天都跟斗鸡似的,针尖非得对上麦芒?那还不得把人累死,把机器熬废喽?”
他顿了顿,用冻得不太灵活的手指,随意地戳了戳饭盒边缘凝结的一圈厚厚的、晶莹的冰碴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那冰碴子是他呼出的热气一次次凝结的证明,也是这寒夜无声的计时器。
“我在这儿,守着这块‘冰疙瘩’,”老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整整九年了。自打咱们跟北边那老毛子关系闹僵了以后,这千把里的边境线,就再没消停过一天安生日子。”
他眯起眼睛,仿佛穿透风雪,看到了更久远的过去:“对面啊,每换一茬当家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一把铁定烧到边境上!不是呼啦啦增兵,把坦克装甲车堆得跟山似的,就是搞啥劳什子‘雷霆’演习,把发动机轰得震天响,恨不得把冰河都震塌喽。” 老兵说着,嘴角却扯出一丝略带嘲讽又带着几分无奈的纹路,“可那又咋样?咱们的队伍往这冰天雪地里一扎,跟钉子似的楔在这儿,他们那些张牙舞爪的把戏,也就耍耍威风,给自己人壮壮胆气罢了。” 他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几颗明显豁了口、被冻得发黄的牙齿,笑容在风霜刻画的脸上显得格外质朴甚至有些憨厚,“等这阵‘新官风’刮过去,折腾够了,该咋样还咋样。到了开春化冻,河面能走人的时候,你信不信?还不是隔着那道冰窟窿,偷偷摸摸用他们那辣嗓子的伏特加,来换咱们这够劲儿的老白干(二锅头)?”
赵蒙生顺着老兵示意的方向望去。营地之外,风雪弥漫的黑暗深处,大毛军营的巨型探照灯光柱如同惨白的巨剑,在厚重的雪幕中缓慢而固执地扫动着,划出一道道令人心悸的光弧,切割着无边的寒冷与寂静。
老兵重重地拍了拍赵蒙生年轻而紧绷的肩膀,那只饱经风霜的手掌拍在军大衣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也震落了他肩头的一些积雪。他另一只手里的铁皮饭盒随之晃动,里面残余的冰碴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这寂静的寒夜里格外清晰。
“小伙子,甭把弦儿绷得太紧,容易断。”老兵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记住喽,咱们守在这鸟不拉屎的冰疙瘩上,图的不是这冰,也不是对面那些铁疙瘩。咱们守的,是身后头,那千千万万点着热炕头、飘着饭菜香的窗户!是那份热乎气儿!”
他话音未落,一声尖利而穿透力极强的查岗哨音,如同冰冷的锥子,骤然刺破了北疆这沉重而漫长的寒夜寂静,在风雪中远远地回荡开去,提醒着每一个人,这看似平静的“习惯”之下,无时无刻不在流淌着名为“责任”与“警惕”的时光刻度。老兵闻声,立刻收敛了笑容,将那冻硬的馒头塞进嘴里,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站起身,佝偻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哨音传来的方向,一步步融入了风雪弥漫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