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勋台上,红旗在晚风中猎猎招展,像一片燃烧的火焰。当雷将军将那枚沉甸甸的二等功勋章郑重别在赵蒙生胸前时,台下压抑的啜泣声骤然撕裂了庄重的空气。一个花白头发的妇人——吴爽,几乎是撞开人群冲了上来。她脚步踉跄,鬓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此刻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死死攥住了儿子的臂膀,指甲几乎要嵌进军装的布料里。
“蒙生!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吴爽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挤出来,“报纸上写……写你单枪匹马就敢往敌人的枪口里冲!你是要活活吓死我,还是要剜我的心啊!”
紧随其后的是柳岚。她素色的裙摆沾染着长途奔波的尘土,苍白的脸上泪痕交错,那双总是含情脉脉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惊惶和失而复得般的痛楚。她不顾一切地扑进赵蒙生怀里,纤细的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身,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洇湿了他胸前的军装,也浸染了那枚刚刚佩戴、尚带着金属寒意的勋章。冰冷的勋章棱角硌着她的脸颊,与灼热的泪水形成一种令人心颤的反差。
“蒙生……蒙生……”柳岚哽咽得几乎无法成句,只能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每一次……等不到你的信……我都……我都整夜整夜睁着眼睛到天亮……我怕……” 后面的话语被更汹涌的抽泣淹没。
赵蒙生僵立当场,如同一尊石化的雕像。母亲那饱含恐惧与怨责的质问,恋人那滚烫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泪水,混合着胸前勋章冰冷的触感,瞬间将他拉回那个炮火纷飞、千钧一发的战场瞬间——子弹呼啸,硝烟弥漫,死亡近在咫尺的窒息感。两股截然不同却同样汹涌的巨浪在他脑海里轰然相撞,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冲垮。他喉头滚动,想说什么,却感觉喉咙被无形的巨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旁的梁三喜见状,下意识地向前踏出半步,眉头紧锁,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似乎想开口调解这令人窒息的局面。靳开来更是一把转动轮椅,急切地想挡在赵蒙生身前,试图用自己伤残的身体隔开这汹涌的亲情冲击。
“慢着!” 雷将军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响起,如同磐石压下躁动的浪潮。他抬起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果断地制止了靳开来的动作。老将军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越过赵蒙生的肩头,首首锁住情绪崩溃的吴爽。那目光里没有责备,却蕴含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沉重力量。
“这位母亲!” 雷将军的声音陡然拔高,洪钟般响彻整个寂静的会场,压过了低泣和风声。他抬手,指向台下那片在灯光下闪烁着无数微光的海洋——那是佩戴在其他将士胸前、象征着不同功勋的军功章阵列。“您知道您儿子胸前这枚勋章,是怎么来的吗?”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坚毅或年轻的面孔,声音带着金属般的铿锵:“是这些兵!是用他们的血,用他们的命,一寸一寸从敌人手里夺回来的!是他们用血肉之躯,把那些豺狼虎豹死死挡在了国门之外!今天,能站在这个授勋台上的每一个人,” 他再次看向吴爽,也看向柳岚,语气深沉而有力,“他们哪一个不是爹生娘养?哪一个心里没有日夜牵挂的亲人?可是,当号角吹响,他们只能把这份牵挂,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处!因为他们肩上扛着的,是这片土地,是千千万万个像您一样的母亲、妻子和孩子的安宁!这,就是军人的本分!”
雷将军的话语如同惊雷,在寂静的营地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和穿透灵魂的震撼。
吴爽浑身一震,攥着儿子手臂的力道,像被骤然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弛下来。那双饱含泪水和怨怒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儿子胸前那枚冰冷的勋章,以及勋章背后所代表的、她从未真正理解的血与火的重量。愤怒和恐惧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茫然和一种更深沉、更钝痛的领悟。柳岚的抽泣声也渐渐微弱下去,她依旧紧抱着赵蒙生,但肩膀的剧烈耸动平息了,她抬起婆娑的泪眼,望向雷将军,又望向赵蒙生坚毅却难掩疲惫的侧脸。
清冷的月光悄然爬上授勋台,流淌在赵蒙生胸前的勋章上,那金属反射着幽微的寒光。然而,这冰冷的光芒,却奇异地照亮了他眼角那抹来不及擦拭的、倔强闪烁的。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卸下了无形的重担。他缓缓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愧疚、坚定与无限温柔的力道,伸出双臂,将母亲颤抖的身体和恋人依旧依偎在怀中的柳岚,一同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低下头,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承诺,轻轻拂过母亲花白的鬓角和恋人泪湿的耳畔:
“妈,岚岚……等边疆彻底安宁了,我就回家。天天给你们做饭,守在家里,再也不让你们这样担惊受怕……”
夜风不知何时又起,掠过空旷的营地,裹挟着远方尚未散尽的硝烟气息,也卷动着浓得化不开的思念与离愁,再次将那面象征着荣誉与使命的红旗,吹拂得猎猎作响,仿佛在为这勋章下沉重而温暖的羁绊,作着无声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