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寒意尚未褪尽，灰白色的薄雾如同巨大的纱幔，低低地笼罩着空旷的训练场。九连的帐篷区却己亮起了点点昏黄的灯光，像蛰伏巨兽悄然睁开的眼睛。其中一顶帐篷里，赵蒙生就着充电手电筒不甚明亮的光束，眉头紧锁，指尖几乎要戳破那本早己卷边、沾满油渍的《59D主战坦克操作手册》。复杂的电路图在他眼前交错，每一个节点、每一条回路都关乎着钢铁巨兽的“生命”。他身旁，靳开来正用他那条金属假肢巧妙地夹住一把沉重的活动扳手，另一只手辅助着，专注地拆卸着一个缩小比例的变速箱教学模型。金属零件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帐篷角落的简易书桌上，一叠试卷格外刺眼——那是两个月前理论考核的“战绩”，满纸刺目的红叉和触目惊心的低分，如今被钉在那里，成了悬在每个人头顶最醒目的警钟，无声地鞭策着这支正在脱胎换骨的连队。
“二档换三档——必须！踩！两次！离合！你的耳朵是摆设吗？！” 克什教官那极具穿透力的吼声，瞬间压过了训练场上此起彼伏的引擎轰鸣，像鞭子一样抽在新兵小李的神经上。小李额头上的汗珠滚进眼睛，刺得生疼，他用力眨掉汗水，双手死死握住冰冷的操纵杆，凭着这两个月刻骨铭心的肌肉记忆，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将其推入正确的挡位。身下，几十吨重的59D坦克发出一阵沉闷的低吼，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顿，随即开始平稳地加速，履带碾过地面，发出令人心安的“轧轧”声。远处简易的观察台上，赵蒙生紧握着望远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追踪着这辆训练坦克的每一个动作。他清晰地看到：狭小的炮塔内，装填手肌肉贲张，以近乎本能的速度和精准，将沉重的模拟训练弹压入炮膛；炮长双眼紧贴潜望镜的橡胶护圈，嘴唇翕动，飞快地报着参数，双手在高低机、方向机上微调；驾驶员全神贯注，通过狭窄的观察缝判断路况，手脚并用，操控着庞大的钢铁身躯在复杂地形上灵巧转向。每一个环节的衔接，都在从最初的生涩混乱，向着行云流水的境界艰难迈进。
实弹射击考核的日子，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厚重的云层低低压向大地，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空气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风在空旷的靶场上空呜咽。当第一辆披挂着伪装网的59D坦克，如同从远古苏醒的巨兽，缓缓驶出隐蔽掩体时，粗壮的炮管在风中微微震颤，散发着凛冽的杀气。整个训练场瞬间寂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黑洞洞的炮口。“目标出现！方位112，距离800米，固定靶！”炮长嘶哑却清晰的声音通过车内通话器传到指挥车。指挥车内，赵蒙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就在这时——“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撕裂了沉闷的空气！炮口瞬间喷吐出巨大的橘红色火球，浓烈的硝烟腾空而起！尖锐的破空声几乎同步响起，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模糊轨迹闪电般划过天空！紧接着，八百米外的模拟目标区域，一团巨大的土石混合着硝烟猛烈地爆开，冲天而起！精准命中靶心！“好！！！” 靳开来在另一辆指挥车里，激动得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金属扶手上，巨大的声响震得车载电台都发出了“嗡”的一声颤鸣，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又无比自豪的笑容。这声炮响，是九连钢铁重塑后发出的第一声真正怒吼！
然而，胜利的喜悦很快被新的困境冲淡。步坦协同训练陷入了令人焦灼的僵局。轰鸣的坦克在开阔地上卷起漫天尘土，履带翻飞，速度惊人；而伴随冲锋的步兵，即使拼尽全力奔跑，也如同陷入泥沼，眼睁睁看着那钢铁堡垒越冲越远，两者之间脱节的缝隙越来越大，几次模拟冲击都显得混乱不堪。“指导员！这铁疙瘩跑起来跟疯牛似的！太快了！兄弟们两条腿根本撵不上啊！” 老兵王虎摘下沾满油污的坦克帽，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机油混合物，喘着粗气抱怨，声音里满是挫败感。
克什教官冷着脸，一言不发地将全连带到了沙盘室。巨大的沙盘上，微缩的地形起伏错落。“问题不在坦克太快，” 克什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用红笔重重地在沙盘上圈出几处丘陵地带，“是你们还没摸透这‘铁牛’的脾气！59D的优势是什么？不是平地上的蛮力冲刺！是它在复杂地形，尤其是起伏丘陵地带的适应性和火力持续性！” 他拿起代表步兵的小旗，插在坦克模型侧翼和前方的洼地、土坎后，“步兵不是跟在坦克屁股后面吃土的！要利用地形！把自己变成坦克的‘眼睛’和‘匕首’！侦察、掩护、清除反坦克火力点！和坦克形成一张流动的、相互支援的火力网！坦克是移动的堡垒，你们就是堡垒周围致命的尖刺！明白吗？！”
深夜的连部帐篷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和汗味。战术研讨会上，气氛热烈而凝重。赵蒙生站在黑板前，手中的粉笔飞快地移动，画满了代表进攻路线、火力配置和掩护区域的箭头。“小李的车组，年轻反应快，机动性强，担任主攻矛头，负责侧翼迂回穿插！” “王虎！你带尖刀班，加强一挺重机枪，务必在冲击发起前，抢占并守住左翼这个制高点，压制可能出现的反坦克火力！” ……靳开来转动轮椅凑到沙盘前，用一根教鞭指向沙盘上一处被阴影覆盖的低洼地，那里是坦克观察的死角：“这里是装甲部队最忌讳的‘盲肠区’！敌人很可能在这里埋伏反坦克手或者布置障碍！必须提前用烟雾弹覆盖！掩护坦克快速通过！” 窗外，庞大的59D坦克群在清冷的月光下静静蛰伏，冰冷的装甲泛着幽幽的金属光泽。引擎冷却液滴落在泥土上，发出规律而细微的“滴答”声，与帐篷内战士们时而激烈争论、时而凝神思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一曲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前奏，奏响着九连这支铁血连队向钢铁劲旅蜕变的战歌。
两个月的汗水、油污、挫折与咬牙坚持，两个月的理论啃噬与实操磨砺，如同将一块生铁投入熔炉反复锻打淬火。这支曾经在211高地上用血肉之躯筑起长城的连队，终于褪去了步兵的旧壳，用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第一次清晰地触摸到了钢铁的脉搏，感受到了那蕴藏在冰冷金属下的磅礴力量！当新一轮的朝阳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将万道金光洒满训练场时，九连的59D坦克群己经完成了最后的整备检查，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再次汇聚成撼动大地的咆哮！钢铁洪流开始缓缓移动，整齐的队列如同苏醒的巨龙。沉重的履带碾过泥泞的训练场，留下深深烙印般的辙痕，那碾压一切的声响，铿锵有力，如同他们迈向未知、却注定更加残酷的新战场时，所发出的、以钢铁为名的铮铮誓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