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巨绒,沉甸甸地压在荣国府上空。白日里残存的一丝暖意被秋风扫荡殆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湿冷的死寂。连虫鸣都消失了,偌大的府邸如同一座巨大的、空置的坟墓,只有值夜婆子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在深巷里撞出空洞的回响。
清漪躺在下房冰冷的板铺上,毫无睡意。白日里在凝香斋,顾掌柜接过她新绣的玉兔捣药帕时,眼中那份欲言又止的忧虑,还有临走前压低声音那句“姑娘……府上近来……可还太平?外面风声……有些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在心头。她翻了个身,指尖无意识地着袖袋里那枚磨得光滑的铜钱,冰凉的触感也无法驱散心头那层越来越厚的不祥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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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馆内,一点如豆的灯火摇曳,将黛玉单薄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她伏在案前,面前摊开着素日珍爱的诗稿。墨迹淋漓,字字泣血,尽是些“秋窗风雨夕”、“冷月葬花魂”的断肠之句。白日里听闻月例又断,紫鹃强颜欢笑说用她的体己去换药时那躲闪的眼神,还有府中各处传来的、关于田庄逼债、下人偷盗典当的窃窃私语,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她本就脆弱不堪的心上。
心口那熟悉的憋闷感又涌了上来,带着尖锐的刺痛。她下意识地探手入怀,摸到那枚贴身放着的、系着丝线的铜钱。冰凉的触感贴上滚烫的肌肤,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她闭上眼,深深吸气,试图回想清漪那低沉舒缓的引导:“……只想着呼……越慢越好……” 紊乱的气息在那铜钱微妙而持续的牵引下,艰难地、一丝丝地沉静下来。她睁开眼,目光落在案上那具蒙尘己久的焦尾琴上。琴腹中空……她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琴身,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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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重,贾环像只受惊的老鼠,缩着脖子,抄着府邸最僻静的小路,蹑手蹑脚地往赵姨娘住处溜。白日里被贾政训斥的羞愤和恐惧还未散去,又被邢夫人房里的婆子撞见他在园子里赌钱,劈头盖脸一顿好骂,还威胁要告诉太太。他越想越怕,只想赶紧躲回姨娘那间狭小昏暗的屋子。
刚拐过假山石,一个身影突兀地挡在了前方窄路的月光下。贾环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叫出声,待看清来人,更是惊得后退一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山石。
“三……三姐姐?”他声音发颤,看着月光下探春那张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势的脸。
探春穿着一件半旧的青缎夹袄,面色在清冷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凝重。她没说话,只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首刺贾环躲闪的双眼。贾环被她看得心头发毛,下意识地想逃。
“站住。”探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寒夜的冷硬力量。
贾环僵在原地,像被钉住。
探春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不由分说地塞进贾环冰凉颤抖的手里。入手是硬硬的、方方正正的感觉,还有纸张特有的轻微摩擦声——是银票!
“拿着!”探春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仔细收好!若……若府里真有什么风吹草动,万不得己时……”她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这个同父异母、不成器的弟弟,那眼神里有恨铁不成钢的失望,有深深的忧虑,甚至还有一丝……渺茫的托付,“……想法子,把这个……递出去!找北静王府的老太妃!听见没有?”她紧紧攥了一下贾环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仿佛要将这沉甸甸的嘱托刻进他的骨头里。
贾环被那力道和银票的分量惊得懵了,下意识地攥紧了油纸包,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他茫然地看着探春,嘴唇哆嗦着,想问什么,却被探春那凌厉的眼神逼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胡乱点头。
探春不再看他,猛地松开手,像甩开什么不洁的东西,转身快步消失在假山石的阴影里,只留下贾环一个人攥着那烫手的银票,在冰冷的月光下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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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被猝然撕裂!
“哐!哐!哐——!”
沉重、急促、带着金属撞击的砸门声,如同惊雷般在荣国府正门方向炸响!那声音蛮横、狂暴,带着摧毁一切的凶戾之气,瞬间撕破了夜的死寂!
紧接着,是无数沉重皮靴踏在青石板上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轰响!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压,迅速蔓延至整个府邸!粗野的呵斥声、惊惶的哭喊声、器物被粗暴打翻砸碎的刺耳声响,如同决堤的洪水,从西面八方汹涌灌入!
“开门!奉旨查抄!违令者死!”
“所有人!原地跪下!不得擅动!”
“搜!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
清漪猛地从板铺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冲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火把!无数燃烧的火把如同地狱里伸出的鬼爪,将漆黑的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红!憧憧人影在晃动的火光下扭曲变形,穿着玄色号衣、手持利刃的衙役如同潮水般涌入!他们面目狰狞,眼神凶狠,像一群闯入羊圈的饿狼,粗暴地踢开每一扇房门,将衣衫不整、惊恐万状的主仆从被窝里拖拽出来,喝令着跪倒在冰冷的地上!
“抄家!” 这两个带着血腥气的字眼,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清漪的脑海!她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来了!终究还是来了!比预想中更快!更凶!更不留余地!
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面孔,映照着那些衙役手中雪亮的刀刃,也映照着这曾经金碧辉煌、如今却在铁蹄践踏下瑟瑟发抖的锦绣牢笼!那冲天的火光和喧嚣,仿佛要将整个府邸连同里面所有鲜活的生命,一同焚毁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