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报的喧嚣,如同钱塘江的潮水,在应天府的街头巷尾涌动了数日,方才渐渐平息。然而,在东宫文华殿那深邃的静谧之中,一场无声的风暴,却刚刚拉开序幕。
朱雄英独自一人,立于那幅巨大的《万国舆图》前。他的手中,把玩着一枚刚刚铸成的“永乐通宝”样币——这是他特意让格物司为燕王都护府设计的辅币,一面是“大明宝钞”,一面是“燕王通宝”,象征着主权与治权的统一。
烛火摇曳,将他年轻的身影投射在舆图上,那影子,竟覆盖了从大明到东瀛的广阔疆域。
他的面前,摊开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情报。
一份,是燕王朱棣那封文采飞扬、豪情万丈的《东瀛靖平书》。字里行间,是开疆拓土的赫赫武功,是推行新政的煌煌文治,将一个征服者的形象,完美地包装成了一个为大明传播王化的“圣德亲王”。
而另一份,则是由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亲自呈上的,更为隐秘的密报。
这份密报,记录着朱棣在九州的真实行径。
“……燕王登陆之后,以雷霆手段,炮轰博多,尽歼大友氏主力,斩首三千余级,血流成河。” “……其后,以重利诱降岛津氏,以武力威逼菊池氏,分化瓦解,软硬兼施,不出两月,便使九州诸侯尽数臣服。” “……其在博多所设之‘联合巡防营’,名为联合,实则由其麾下神机营军官掌控。大友氏之兵,名为盟友,实为炮灰与苦力。” “……其所设‘官营工坊’,核心技术部门皆由其北平旧部掌管。大明派遣之工匠,名为师傅,实为传授技艺后便被架空的工具。其己秘密仿制我‘神机铳’,并试图改良,名曰‘燕山铳’。”
一桩桩,一件件,都揭示着在那片和平与教化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何等冷酷的铁血手腕与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术。
“父王,您看。”
朱雄英将两份情报,并排放在了刚刚走进书房的太子朱标面前。
朱标先是看了燕王的奏疏,脸上是与有荣焉的欣慰与骄傲:“西弟果然不负众望,有勇有谋,真乃我朱家之千里驹也!”
但当他拿起那份锦衣卫的密报,脸色便一点点地凝重起来,最后,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震惊与痛心。
“他……他怎能如此?一面在奏疏中言辞恳切,一面却……却行此霸道之术?”朱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还有这‘燕山铳’,他……他想做什么?难道他对朝廷,对你我,还心怀芥蒂吗?”
朱雄英看着自己这位仁厚的父亲,心中轻轻一叹。他知道,父亲还未能完全从“兄友弟恭”的宗族中跳脱出来。
“父王,”朱雄英的声音平静如水,“孩儿以为,西叔此举,既在情理之外,又在道理之中。”
“此话怎讲?”
“情理之外者,在于其手段之酷烈,用心之深沉,确实有违人伦孝悌。但道理之中者,在于……西叔他,本就是一头猛虎。我等将他放入一片陌生的山林,难道还能指望他像绵羊一般,靠吃草来填饱肚子吗?”
朱雄英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要在那片土地上站稳脚跟,就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手段,去建立自己的绝对权威。收编军队、仿制兵器、掌控经济,这都是一个开国之君的必然选择。从这一点上说,他做得越好,对我大明眼下的‘东海门户’战略,便越是有利。”
朱标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儿子说的是事实。但情感上,他依旧难以接受。
“可他……他毕竟是大明的藩王,怎能有此异心?”
“父王,这便是问题的关键。”朱雄英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西叔的心中,有两个自己。一个,是大明的燕王,他需要朝廷的支持,需要父皇的认可,需要‘藩王’这个名分来保证他的合法性。所以,他会写出那封情真意切的奏疏。”
“而另一个,则是他自己心中那个‘海上帝国’的君主。他渴望拥有自己的军队、自己的财富、自己的天下,一个不受任何人节制的独立王国。所以,他会在暗中,不择手段地积蓄力量。”
“这两个‘自己’,在他心中,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博弈。而他与我,与朝廷,也同样在进行着一场博弈。”
朱雄英走到那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了应天府与东瀛之间那片广阔的蔚蓝之上。
“这是一场隔着数千里重洋的对弈。”
“西叔在东瀛开疆拓土,建功立业,这是他落下的一子。他用赫赫战功,来换取父皇的欢心,换取朝廷更多的资源支持,换取他在海外更大的自主权。这一子,走得又稳又狠。”
朱标顺着他的思路,也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这场无声的棋局之中:“那你呢?你要如何应对?”
朱雄英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从容与自信。
“父王,棋局之道,在于借力打力,因势利导。西叔要当英雄,我便让他当这个英雄,甚至帮他当得更风光。父皇的赏赐,朝廷的支援,不仅不能少,还要加倍地给。如此,方能显出我大明中枢的宽仁与大度,也让他对我等的戒心,降到最低。”
“但是……”朱雄英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锐芒,“棋盘之上,除了对攻,还有布局。西叔在拓‘外’,我便要固‘内’。”
“他要军备,我便给他。但我会借此机会,向父皇提议,将大明所有核心军工,如火炮、战舰之建造,全部收归‘皇家军工总署’,由东宫首管。任何海外藩国,只能购买成品,绝不能得到核心图纸与技术。如此,我等便永远掌握着军事上的代差优势。”
“他要人才,我便给他。但我会借此机会,向父-皇建议,成立‘海外儒学督造司’,所有派往海外的教谕、儒生,都必须先在此接受‘忠君爱国’的系统培训。他们去教化东瀛之民,亦是在用我大明的思想,去约束西叔的野心。”
“他要贸易,我更要给他。但我会推动‘皇家海洋商社’的建立。所有海外藩国的贸易,都必须通过这家商社来进行。他卖出的每一两白银,买入的每一寸丝绸,都将在我们的掌控之中。经济,才是最牢固的锁链。”
一番话,听得朱标心神激荡。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仿佛在看一个最顶级的棋手,落子无声,却招招都指向了百年之后的胜负。
不打压,不猜忌,反而给予更多的支持。但在这支持的背后,却通过制度、技术、经济三个层面,编织了一张更大、更无形的网,将所有出海的蛟龙,都牢牢地掌控在掌心。
这,是阳谋!是让朱棣明知其意图,却又无法拒绝,甚至必须欣然接受的阳谋!
“雄英……”朱标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为父……不如你。”
“父王言重了。”朱雄-英躬身道,“父王之仁,是为国之体。孩儿之术,是为国之用。体用结合,方为长久之道。”
数日后,当朱棣所请的工匠、儒生以及第一批军备物资,装上前往东瀛的船队时,几道由朱雄英亲自草拟,再由朱元璋颁布的政令,也悄然在应天府的朝堂之上,开始推行。
“皇家军工总署”正式挂牌成立,第一任总督,由朱雄英兼任。 “海外儒学督造司”开始从翰林院与国子监,选拔第一批学员。 “皇家海洋商社”的筹建,也由户部与东宫联手,提上了日程。
远在东瀛的朱棣,在接到朝廷加倍的赏赐与支持时,心中固然大喜过望。但当他从京师的密探处,得知这几项新政时,即便是他,也不由得在帅府之内,沉默了良久。
他知道,他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侄儿,己经看穿了他所有的心思,并且,己经开始落子了。
他非但没有愤怒,眼中反而燃起了更为炽热的战意。
“有意思……真有意思。”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舆图,喃喃自语,“这天下,总算有了一个能与我放手一搏的对手。”
他举起笔,在舆图上,九州岛的旁边,那片更广阔的本州岛区域,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雄英,你固你的‘内’,我便继续拓我的‘外’。就让我们叔侄二人,隔着这片大海,看看谁能先一步,将这世界,纳入掌中!”
一场隔着重洋的竞争,一场关乎帝国未来的博弈,就在这叔侄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中,进入了全新的、更为波澜壮阔的阶段。
一个时代,两个主角。他们的光芒,将注定照耀这片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