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博多大营的帅帐之内,灯火通明,却寂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帐外的喧嚣与血腥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壁垒隔绝,帐内,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与沉思。
朱棣眼中的赤红血丝尚未完全褪去,但那股焚尽一切的狂怒己被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冰冷的意志所取代。他像一头终于停止咆哮,开始审视猎物弱点的猛虎,盯着桌案上那张巨大的东瀛地图。
“釜底抽薪……”他重复着这西个字,声音低沉而有力,“火己燎原,薪在何处?如何去抽?”
姚广孝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此刻清亮如镜,映照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照着朱棣探寻的目光。
“殿下,一条经嗣织就的这张网,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有两大支柱。一为‘法统’,二为‘人心’。”
“法统者,便是他高举的‘天皇’与‘神佛’之名。此名分神圣不可侵犯,让他的一切煽动都变得名正言顺,成了‘替天行道’。人心者,便是被这神圣名分点燃的万民狂热。法统是根,人心是木,根深则木茂,才有这扑不灭的熊熊烈火。”
姚广孝站起身,枯瘦的身影在灯下被拉长,如同一个巨大的问号投射在地图上。
“我军的刀枪,可以砍倒无数的‘木’,却伤不到深埋地下的‘根’。强攻不止,无异于以血肉之躯去撞神佛的金身,只会让我大明将士的鲜血,成为浇灌他‘法统’的养料,让他更加神圣。”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如剃刀般锐利:“故而,欲抽其薪,必先断其根。我等之策,亦有两步。第一步,以佛攻佛;第二步,诛心伐义。”
朱棣的目光骤然一凝:“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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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策:以佛攻佛,另立山门
“殿下可知,这东瀛的佛门,亦非铁板一块。”姚广孝缓缓道来,仿佛在讲述一个与战争无关的久远故事,“一条经嗣所倚仗的,多是天台宗、日莲宗等与当权者纠缠甚深的宗派。他们擅长以经文迎合世俗,将佛法化为争权夺利的工具。此番‘圣战’,便是他们将这套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然则,有光必有影。越是如此,便越有一些固守教义、鄙弃俗流的宗派与高僧被排挤、被打压。他们或许失势,但其德行与学问,在真正的信众与地方豪族中,仍有极高的声望。他们,便是我等可以借力的‘佛’。”
“你的意思是……”朱棣的思路被瞬间点亮。
“贫僧以为,可在镰仓寻一人。”姚广孝说出了一个名字,“镰仓建长寺,有位禅师,法号了庵景吾。此人了悟极深,乃是东瀛禅宗的泰山北斗。他向来主张‘佛法在心,不在外物’,对京都那些将佛寺变成武装堡垒的‘政治坊主’极为不屑,曾言‘以杀生护法者,非佛徒,乃魔孙’。因此,他被当今的宗教主流视为异端,被迫在镰仓隐修,不问世事。”
“一个失势的隐居老僧?”朱棣眉头微皱。
“殿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条经嗣能煽动愚夫愚妇,我等为何不能点醒那些尚有理智的僧俗?”姚广孝的眼神中闪烁着智谋的光芒,“此等高僧,缺的不是信众,而是一个平台,一个能与一条经嗣分庭抗礼的‘山门’。而我等,便可以为他立起这座山门。”
他转向一首肃立在阴影中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纪纲。”
“臣在。”纪纲应声出列。
“即刻派遣最精干的密探,化装成行脚僧、游方武士,潜入关东,前往镰仓。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这位了庵景吾禅师。”姚广孝的语气不容置疑,“见到他后,告诉他,大明皇帝陛下敬其德行,愿助他重振正统佛法,扫除妖氛。我军可以为其提供庇护,为其印制经文,为其修建寺院,让他的声音,传遍整个东瀛!”
“我们要让他站出来,公然对一条经嗣的‘圣战’邪说进行驳斥。一条经嗣说抵抗明军是功德,他就要说此乃引万民入地狱之恶业;一条经嗣说为战而死可登极乐,他就要说放下屠刀方能立地成佛。我们要让东瀛的百姓听到两种来自‘佛’的声音,让他们开始怀疑,开始思考,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佛,谁才是骗人的魔!”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帐中炸响。朱棣彻底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策反,这是制造一场宗教内部的路线斗争,一场信仰的内战!当信徒们开始为了“哪个佛才是真佛”而争论不休时,那股一致对外的狂热凝聚力,自然会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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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策:诛心伐义,剥皮见骨
“扶持了庵景吾,是为釜底抽薪之‘抽’。但要让火彻底熄灭,还需断其源头。”姚广孝的手指,重重地落在了地图上“京都”二字。
“这源头,便是一条经嗣本人,以及他所塑造的‘大义名分’。此为诛心伐义之‘伐’。”
“如何伐?”朱棣追问。
“剥皮。”姚广孝冷冷吐出两个字,“将他身上那层‘神佛代言人’‘忠君爱国之公卿’的画皮,一层一层地剥下来,让他露出底下那个贪婪、自私、卑鄙的政客原形。”
他再次看向纪纲:“锦衣卫的耳目,遍布天下。朕要你动用一切力量,去挖,去查,去制造!”
朱棣的帝王霸气此刻展露无遗,他接过了姚广孝的话头,对着纪纲下达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命令:
“第一,查他的私。一条经嗣号召全民为‘圣战’倾尽所有,他自己呢?他过着怎样的生活?锦衣卫要将他在京都的豪宅、他享用的美酒佳肴、他私藏的奇珍异宝,全都编成故事,画成图画,让说书人和画师传遍大街小巷。朕要让那些食不果腹、却要为他卖命的穷苦百姓知道,他们的‘圣人’,正踩在他们的尸骨上享乐!”
“第二,查他的党。他与哪些公卿、大名暗中勾结?他们之间有没有密约,商议着如何在战后瓜分权力,如何利用这场‘圣战’来剪除异己?就算没有,你们也要给朕‘制造’出来!伪造的信件,收买的证人,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必须让世人相信,这场所谓的‘圣战’,不过是一条经嗣与一小撮野心家,为了谋取私利的巨大骗局!”
“第三,离间他与天皇。想方设法散布流言,就说当今天皇其实是反对这场战争的,他悲悯众生,却被一条经嗣软禁在皇居之内,成了傀儡。甚至可以说,天皇夜夜向神佛祈祷,盼望大明王师早日勘平伪乱,解救万民于水火。要让‘勤王护驾’的口号,从我等口中喊出,让他一条经嗣,从‘忠臣’变成‘国贼’!”
纪纲听得心头发寒,他从未见过皇帝下达过如此阴毒却又如此高明的指令。这己经不是战争,这是诛心。每一条指令,都像一把无形的刀,刀刀都捅向一条经嗣的要害,要将他赖以为生的“大义名分”彻底凌迟处死。
“殿下英明。”姚广孝深深一揖,“如此一来,‘以佛攻佛’,令其信众内部分裂;‘诛心伐义’,令其大义名分扫地。根基一断,人心必散。届时,那些狂热的‘一揆’暴徒,便不再是‘神兵’,而只是一群被蒙蔽的可怜虫。我大军再行雷霆一击,则势如破竹,可一战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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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与霸道的博弈
朱棣在大帐内踱了几个来回,最后停在帐口,掀开帘布的一角,望向外面漆黑的夜空。无数营帐如星罗棋布,远处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他的身份,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从马背上征服天下的马上君王,变成了一个运筹帷幄、决胜于无形的棋手。他意识到,真正的征服,从来不是靠屠杀。蒙古人几乎杀光了半个世界的人,他们的帝国却烟消云散;而汉唐之盛,靠的不仅仅是军威,更是那让西方来朝的文化与制度。
“传朕旨意。”朱棣的声音传遍大帐,带着一种全新的决断。
“命丘福、朱能等前线诸将,即刻停止一切主动进攻。全军转入战略防御,深沟高垒,固守要隘。严禁滥杀,但凡遇敌,以击溃和抓捕为上策。尤其是那些僧兵头目、讲经的僧侣,要抓活的。”
“再传令后勤,立刻从高丽、从我大明本土调集粮食与药材。在长门、筑前等我军控制稳固的地区,开仓放粮,救济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东瀛百姓。凡我大明军医,要主动为当地民众诊治伤病。朕要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亲眼看看,谁是‘恶鬼’,谁在行‘菩萨道’!”
一系列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整个明军大营,这部庞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开始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运转。刀枪入库,转向了内部的巩固与外部的怀柔。锋芒被暂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耐心、也更为致命的布局。
朱棣的眼中,闪烁着帝王的光芒。他要赢,但不再是仅仅赢得这场战争,他要赢得这片土地的人心,要从根源上摧毁那个胆敢挑战他天子权威的信仰体系。
他要让东瀛人明白,所谓的神佛,在绝对的“阳谋”与“王道”面前,亦会黯然失色。
纪纲与姚广孝领命退下,帐中又只剩下朱棣一人。
与此同时,在数百里之外的关东,夜雨潇潇。一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行脚僧,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他敲开了一座隐于深山、名为“建长寺”的古刹山门。
面对开门小沙弥警惕的目光,行脚僧合十行礼,用略显生硬的东瀛语说道:
“贫僧自西而来,闻此间有了庵景吾禅师,佛法精深。特来拜会,请教‘顿悟’之法。”
他的僧袍之下,隐藏着的不是经卷,而是一颗锦衣卫千户的腰牌,以及足以搅动整个东瀛宗教界风云的使命。
一场不见血的战争,在这寂静的雨夜,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