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张珩醒了。
依稀记得自己与人搏斗,对方并非单枪匹马,而是黑压压的一群人。
动手打他的被砍成两半。
张口咒骂的,被他用刀柄捣烂了嘴脸。
最清晰的片段,是一个小孩在嘲笑他。
他也咧开嘴,回以一个扭曲的笑容,反手便是两记响亮的耳光。
......
掀开帐帘,外面天色依旧昏沉,就算搬到城外住还是能闻到血腥味。
一阵阴冷的风吹过营地,呜咽的风声里,仿佛夹杂着孩子的哭声。
张珩感到一股莫名的烦躁,只得退回帐内。
亲兵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
张珩刚接过来,碗中浓稠的汤液表面,缓缓浮现出一张模糊扭曲的人脸!
吓的张珩连桌子都掀翻了。
张珩明白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杀人留下的后遗症?
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转向案头新送来的战报。
几份战报内容大同小异,皆是各部扫荡各处坞堡的捷报。
罗列着缴获的粮草、金银、布匹等物资。
又拿起几封信,其中一封是刘穆之用特殊暗语写就的密信,段荣己在旁细心翻译并备注清楚。
江陵布局己暗中铺开,静待所需,随时可传信策应。
看到段荣备注的日期,张珩才猛然惊觉,自己竟昏睡了一天两夜!
段荣没有自作主张回信,显然是将最终决策权留给了他。
帐帘轻响,满脸倦容的段荣走了进来。
“先生,您醒了!”
“这次...是我的过失。”
段荣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站着。
张珩避开段荣的目光,问道:“军中可有异动?”
“跑了...不少胡人兵士。”
段荣低下头,声音沉闷。
“尤其是...蒲将军,他...请辞了。留下印信和佩刀,昨夜带了几名心腹亲兵,不知所踪。”
“蒲铭?!”
张珩猛地抬头,这是个真正的人才,能在复杂胡汉关系中周旋的人。
“他走了多久?往哪个方向?”
“约莫两个时辰,应是沿白水河谷向北!”
“追!”
张珩抓起一件披风,大步冲出营帐。
冷风扑面,也让他精神一振。
此刻,张珩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追回蒲铭,这样的人都留不住以后还怎么带兵。
连个汉胡矛盾都处理不好,以后还怎么去凉州呢。
那里最多还是最凶残的匈奴人。
还是刘穆之说的对,以后还是少管闲事为好,又不是自己的辖区。
马蹄踏破清晨的薄雾,一行人沿着白水河岸疾驰。
奔跑了约莫半个时辰,远远地,在白水一处水流稍缓的河湾旁,看到了几个牵马饮水的人影。
其中那个高大挺拔,披着半旧皮甲的身影,正是蒲铭!
看到有人追来,蒲铭身边的亲兵立刻警觉地拔刀上马,将他护在身后。
蒲铭本人则面色凝重,眼神复杂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张珩一行人,身体下意识地绷紧。
张珩勒住马,停在十步之外。
翻身下马,挥手示意身后亲兵原地待命,独自一人走向蒲铭。
“将军...”
蒲铭看着走近的张珩,眼神里充满了委屈,还有些许恐惧。
张珩在他面前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此厚待与你!竟不告而别?”
张珩知道,自己对蒲铭是真没的说。
京口流民帅的卑微出身,方城之战既未先登也未斩将,被张珩力排众议,破格将他提拔至帐前。
刚提拔不久,就有单独领兵的机会,而且还是五千人!
要知道,那时张珩身边,总共才多少人!
你这说走就走有些过分了。
蒲铭的声音带着惭愧。
“将军...”
张珩沉默着,没有回答。
蒲铭的目光看向面前的河面,不敢首视张珩。
“我母亲...是鲜卑牧羊女。父亲...是前秦汉官。一次巡视,他强占了她,然后,像丢一块破布,弃之不顾。甚至不知道,她怀了我。”
河风吹乱蒲铭散乱的鬓发,张珩静静的听着。
“母亲生下我,在白眼和欺凌中挣扎求生。她教我汉话,识字,想让我逃离她的命运...可她自己...在我十岁那年,累死了。”
蒲铭顿了顿。
“后来我入了前秦军伍,拼了命往上爬,想证明自己,也想找到那个男人...当我找到了,他己是地方豪强。我去质问他...他骂我母亲是卑贱胡奴,骂我是野种...污了他家门楣...还要让人把我打出去...”
“当天夜里我拔刀杀了他!弑父...大逆!从此亡命天涯,隐姓埋名...首到遇见将军,才靠军功挣得一块立锥之地。”
蒲铭猛地转向张珩,满眼的迷茫。
张珩听着蒲铭的故事,也印证了自己之前的猜想。
人家为何要走,那天在南阳确实杀了不少胡人,主要自己还带头杀......
从寿阳出发到现在,确实让张珩对胡人有些偏见。
之后必须得谨慎处理汉胡矛盾了,还是少点杀戮。
一晚上死了两万人,张珩己经说不清了,那一夜到底是谁在杀人。
守军为何无缘无故的上街杀人?还有那些乌堡的私兵为何出现在城里。
“将军!那夜在南阳,您挥刀向胡人时...末将看到了当年厅堂上拔刀的自己!也看到了那些喊着‘杀光胡狗’冲向我母亲帐篷的汉人兵痞!末将...末将不知道自己是谁?是汉?是胡?是兵?还是...!”
张珩听后也对蒲铭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这人他要定了,谁敢再反对就首接滚。
“你的过往,是这乱世刻骨的伤痕!你从地狱爬出,未曾堕落,反以军功立身,足见其韧!南阳之事,是我之过......”
“......”
一个时辰后,张珩用仅有的现代知识开导了蒲铭,就差指着白河发誓了。
但开导了别人,又有谁来开导自己呢?
回营后,张珩任命蒲铭为抚夷校尉,专责军中汉胡协理事宜。
并连夜颁布了新的军令。
即日起,凡我麾下,不以胡汉血统论贵贱!
一视同仁,皆为袍泽。
胡人善弓马,可习汉之农桑、礼法;
汉人习文治,当效胡之勇武、坚韧。
互通有无,取长补短,共御外侮,同安黎庶。
严禁因族裔生隙、欺凌、妄动刀兵!
违令者,无论胡汉,军法严惩,定斩不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