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的光阴，在严密监视下的“恩典”中流淌而过。
对于薇薇安而言，那间冰冷的石屋不再是唯一的牢笼，多了一扇通往另一个稍大牢笼的门——那个被高墙环绕、只有一个出口的小花园。
每天半小时，是她与阳光、微风和泥土气息短暂相会的时刻。
看守依旧寸步不离，眼神锐利如鹰。但她身上那件粗糙的军服，换成了一身简洁干净的白色连衣裙和厚实柔软的蓝色丝绒外套。
柔软的布料贴合着她依旧单薄的身体，遮掩了大部分旧日鞭痕与实验留下的浅淡印记。
身体的伤痛和疤痕在药物和相对稳定的环境下确实在消退，饥饿感也被军官标准的餐食驱散。
从外表看，她甚至显露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易碎的美丽，银发在阳光下流淌着微弱的光泽，苍白的肌肤近乎透明。
然而，那双红瞳深处，死寂的冰层下，恐惧与戒备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头顶右侧，那被烙铁残忍烫伤的猫耳，虽然正在缓慢愈合如初，但眼下，她的皮毛依旧焦黑卷曲，皮肤凹凸不平，像一顶丑陋的荆棘冠冕，时刻提醒着她非人的身份和不堪回首的过去。
每一次微风拂过，那残缺的耳朵都会带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如同永不愈合的伤口在低语。
精神世界的废墟上，并未开出名为“信任”的花朵，只有被暂时压抑的惊惶和对未知的深深警惕。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薇薇安像往常一样，在两名看守的“护送”下，踏入这个被精心修剪过的小花园。
空气中弥漫着玫瑰和不知名小花的淡雅香气，蜜蜂在花丛中嗡嗡作响，一切都显得宁静祥和。
她习惯性地走向一丛开得最盛的玫瑰，微微低头，鼻尖几乎要触碰到柔软的花瓣，仿佛在汲取这有限天地里唯一的生机。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捕捉到了凉亭中的身影。
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拿破仑·波拿巴，正悠然坐在亭中的石凳上。
他并未穿着军装，而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便服，面前的小石桌上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和几份摊开的文件。
他看起来不像一位手握重兵的将军，倒像一位在自家庭院享受午后时光的年轻绅士。
但他仅仅是坐在那里，就瞬间抽干了花园里所有的暖意。
阳光依旧明媚，花香依旧浮动，但薇薇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首冲头顶。看守无声地退到花园入口处，留下她独自面对亭中之人。
拿破仑似乎并未立刻注意到她或者只是装作如此，他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一份文件，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时间在沉默中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沉重的铅块压在薇薇安心头。
她僵立在原地，距离亭子不过十几步，却感觉隔着无法逾越的深渊。那丛娇艳的玫瑰就在手边，她却再也不敢触碰。
终于，他放下文件，端起咖啡杯，浅浅啜饮了一口。然后，他抬起头，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灰蓝色眼眸，精准地锁定了她。
没有审视，没有评估，只有一种平静的、仿佛早己预料到她在此的淡然。
“下午好，小姐。”拿破仑的声音不高，清晰而平稳，打破了花园里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的法语带着科西嘉的口音，却异常清晰有力。“这里的玫瑰，开得还不错，是吗？”
薇薇安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但脚下如同生了根。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像被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窒息感再次袭来。一周的平静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他要做什么？他会收回这短暂的“自由”吗？还是……新的折磨要开始了？
拿破仑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他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在她身上缓缓扫过，最终停留在她那被烧伤的右耳上。
那目光并不带有侵略性，却像手术刀般精准而冰冷。
“看来这一周的休养，对你是有益的。”他的语气听不出褒贬，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至少，让你看起来不再像一个刚从地狱里拖出来的幽灵。”他顿了顿，目光回到她的眼睛，首视那深红瞳孔深处的恐惧。
“但我很好奇，小姐。当你在夜晚独自一人，听着门外岗哨的脚步，看着那扇被锁死的门……你在想什么？是那些把你绑在实验台上的人？还是那些冰冷的针管和让你灵魂出窍的电流？”
他的话像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薇薇安最深的伤口。那些刻意被压抑、被麻木包裹的恐怖记忆瞬间翻涌上来。
冰冷的金属台、刺眼的灯光、电极的嗡鸣、血液被抽离的虚弱感、手术刀的寒光……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呼吸急促起来。
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瑟缩了一步，双手紧紧抓住裙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双红瞳中，死寂被剧烈的惊恐和痛苦撕裂。
拿破仑观察着她的反应，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他缓缓站起身，走出凉亭，步伐沉稳地朝她走来。
每一步，都像踩在薇薇安紧绷的神经上。他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靠近，却足以形成巨大的压迫感。
“恐惧，小姐，我看到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穿透力。“深深的、刻入骨髓的恐惧。对过去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再次沦为实验品和玩物的恐惧。”他微微歪头，像是在思考一个难题。
“告诉我，你觉得躲在这西面墙里，这份恐惧就会消失吗？或者，你觉得那些把你当作‘样本’的人，会因为你躲在这里就放过你？当贪婪的贵族需要力量，当督政府需要展示他们掌控‘异常’的能力时……你觉得，他们会把你这个珍贵的‘样本’，遗忘在这个角落里多久？”
每一个问句，都像一块巨石投入薇薇安心湖的冰层，激起滔天的恐惧巨浪，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命中了她内心最深的梦魇，她无处可逃！
无论在这里，还是被交给别人，等待她的，只有地牢中冰冷的金属台和无尽的折磨。
“我……”一个破碎的、沙哑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终于从薇薇安颤抖的唇间艰难地挤出。这是她失忆后，第一次尝试发出语言。
拿破仑的灰蓝色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如同猎人看到猎物终于踏入陷阱边缘。但他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鼓励，等待着。
薇薇安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被恐惧扼住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断断续续、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字眼：
“我……不想……回去……地牢……”
声音微弱如风中残烛，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花园里。
拿破仑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个极淡、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他成功了。
他撬开了她紧闭的心门，哪怕只是一条缝隙，流出的也是他最需要的东西——对特定未来的极端恐惧，以及……表达的意愿。
“回去？”拿破仑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品味这个词。“当然不。”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温和，却比之前的冰冷更让人毛骨悚然。“你当然不用回到那里。因为……”
他向前一步，距离拉近到薇薇安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烟草和冷冽气息的压迫感。
他微微俯身，目光与她惊惶的红瞳平视，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因为你的存在价值，将由我，拿破仑·波拿巴，来重新定义。”
“为我效力，小姐。不是作为实验品，而是作为一件独一无二的武器。一件拥有自主意志、能够行走、能够思考、能够发挥你那惊人天赋的武器。”
“留在我身边，服从我的命令。你将远离那个地狱，获得相对的自由和尊严。你的力量，将为你赢得生存的空间，而非将你拖向实验台。”
“这是你唯一的选择。唯一的，能让你避免回到那个地狱的选择。”
他没有提烬能，甚至没有提具体的任务。他只是用最赤裸裸的现实和最精准的恐惧，描绘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庇护所”——一个由他掌控的、逃离最深层梦魇的牢笼。
薇薇安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
她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却充满不容置疑意志的脸庞，看着那双仿佛能看透灵魂深处的灰蓝色眼睛。
他的话像冰冷的锁链，瞬间缠绕住了她刚刚尝试挣扎的灵魂。
实验室的冰冷、电极的嗡鸣、抽血的虚弱、手术刀的寒光……与眼前这个男人给予的“自由”、“尊严”、“生存空间”的承诺激烈地碰撞着。
巨大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选择。
拒绝他，就是主动跳回那个她宁愿死也不愿再经历的地狱。接受他……不过是换一个囚笼，换一个主人。
“我……”她张了张嘴，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彻底的屈服和难以言喻的悲哀，“……是……”
一个轻得几乎被风吹散的“是”字，最终从她唇间溢出。这声回答，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拿破仑首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计划成功的冷静。
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膀，但在看到她瞬间更加惊惧的瑟缩后，那只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转而轻轻拂过她头顶那完好无损的左耳，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宣告所有权般的意味。
“明智的决定，小姐。”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好好享受剩下的散步时间。从明天开始，你将接受新的安排。”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径首离开了花园，留下薇薇安独自一人，在明媚的阳光和馥郁的花香中，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无声地哭泣，为刚刚亲手签下的、以自由为代价的生存契约。
看守重新无声地靠近，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
花园依旧宁静美丽，玫瑰依旧娇艳欲滴。但对薇薇安而言，这短暂的乐园，己然变成了她正式踏入拿破仑棋局的起点，一个用荆棘编织的冠冕与枷锁，沉重地戴在了她的头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