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银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土伦城的夜晚。
薇薇安裹紧身上那件在某个废弃仓库角落里找到的、散发着霉味和鱼腥气的宽大破旧斗篷。
斗篷厚重的粗麻布料勉强遮挡住了她过于耀眼的银发,也将头顶那对敏感的猫耳和身后不安摆动的猫尾深深掩藏。
此刻的她,像一个真正的、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在湿滑泥泞的街巷中踽踽独行。
最初的狂喜和亢奋,如同投入沸水中的冰块,在冰冷刺骨的雨水和举目无亲的茫然中迅速消融。冲出官邸后门,冲进雨夜的那一刻,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的激动,此刻己被一种更深沉、更无所适从的迷茫所取代。
自由?是的,她逃出来了!离开了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逃离了拿破仑·波拿巴那令人窒息的掌控!
但……然后呢?
土伦城像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迷宫。陌生的街道在雨水中扭曲变形,昏黄的煤气灯光在雨幕中晕染开模糊的光团,非但不能指明方向,反而更添几分诡异和不安。
她该去哪里?哪里是安全的?她是谁?除了“薇薇安”这个名字和那些痛苦的记忆,她对这个世界几乎一无所知。
一种巨大的、几乎将她吞噬的孤独感,伴随着雨水浸透骨髓的寒意,紧紧包裹着她。
然而,在这份迷茫与孤独中,一种奇异的、近乎新生的感觉也在悄然滋生。
她能选择方向了!
向左还是向右?前进还是后退?虽然这选择本身也充满了未知的恐惧,但至少,这是她的选择,不再是拿破仑冰冷的指令,不再是卫兵无声的驱赶。
每一次踏入陌生的街角,每一次避开巡逻士兵模糊的身影,她不确定是否是追捕她的,种种一切都让她感受到一种微弱的、属于“自己”的掌控力。
雨水的冰冷冲刷在脸上,带走泪水和汗水,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她活着,她在呼吸,她在用自己的双腿奔跑,即使前方是未知的深渊。
为了躲避可能的追捕,她本能地远离了灯火通明的主干道和军营区域,一头扎进了土伦城最破败、最混乱的贫民区。
这里的景象,与她之前在相对整洁的军营和官邸所见,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也深深地震撼了她那颗被痛苦和恐惧占据的心灵。
战争胜利的喧嚣之外,是无声的、深沉的苦难。
狭窄的巷子两侧,是低矮歪斜的仿佛随时会在风雨中坍塌的棚屋。
墙壁上布满了炮火留下的焦黑痕迹和雨水冲刷出的泥泞沟壑。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污水横流和绝望交织的刺鼻气味。
雨水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汇集成浑浊的泥潭,倒映着棚屋内昏暗摇曳的油灯光晕。
她看到——
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妇人,裹着单薄的破毯子,蜷缩在勉强能遮雨的破旧门洞下。
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雨幕,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空瘪的布袋。
雨水顺着她花白的头发流下,滴落在她深陷的眼窝里,她却毫无反应,仿佛早己与这冰冷的绝望融为一体。
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子,在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里翻找着。
其中一个稍大点的孩子从馊水桶里捞出一块沾满污秽、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黑面包,立刻引来其他孩子疯狂的争抢。
瘦小的身躯在泥水里翻滚撕扯,发出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和嘶吼。他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饥饿的绿光。
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女人,在雨中徒劳地拍打着一家紧闭的面包店门板。
婴儿的哭声微弱而持续,女人自己的脸上早己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嘶哑地哀求着,声音淹没在雨声中:“求求您……给点面包……孩子快不行了……” 回应她的,只有门内粗暴的呵斥和灯光熄灭的黑暗。
这些景象,像一把把冰冷的钝刀,切割着薇薇安刚刚萌生的、对“自由”的微弱欣喜。她曾经以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存在,被囚禁、被虐待、被当作实验品。
然而眼前这些在泥泞和饥饿中挣扎的人们,他们的苦难是如此赤裸、如此绝望,让她第一次意识到,痛苦并非她独有的烙印。
战争胜利的欢呼声似乎还回荡在城市的另一端,而这里,只有无声的死亡在蔓延。
更令她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在这无边的苦难中,她竟捕捉到了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
在一处稍微能避雨的破败屋檐下,聚集着几个同样面如菜色的男人。他们围着一份被雨水打湿、字迹模糊的传单似乎是官方发布的胜利宣言,一个识字的人正激动地、断断续续地念着上面的内容:
“……共和国万岁!……粉碎保王党阴谋!……光荣属于法兰西!……士兵们在前线浴血奋战……我们……我们在后方的牺牲……是值得的!为了共和国!为了自由!……”
念到激动处,那男人挥舞着拳头,尽管他自己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尽管他的妻儿可能正在不远处的破屋里挨饿受冻。
而围观的其他人,眼中也闪烁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燃烧的光芒,他们跟着低声附和:“共和国万岁!”“为了自由!”“牺牲……值得的!”
薇薇安裹紧了斗篷,躲在更深的阴影里,红瞳中充满了困惑和寒意。
她看着那个抱着空布袋的老妇人,听到“共和国万岁”的呼喊时,干瘪的嘴唇似乎也无声地蠕动了一下;她看着那些在垃圾堆里抢夺馊面包的孩子,他们的父亲或许就在高呼“为了自由”的人群中。
牺牲?值得?
她无法理解。这些人的苦难是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他们失去了家园,失去了食物,失去了健康,甚至可能随时失去生命。
而那个所谓的“共和国”、“自由”,给了他们什么?除了空洞的口号和无尽的剥夺?为什么他们还能如此狂热地拥抱着这虚幻的概念,甚至将自身的苦难视为一种“值得”的牺牲?
这病态的热爱,比饥饿和寒冷更让她感到恐惧。
它像一种无形的瘟疫,麻痹着人的心智,让人在绝望的泥潭中,心甘情愿地为虚无缥缈的幻影献祭自己的一切。
这与那些将她绑在实验台上的贵族眼中对“知识”或“力量”的狂热,何其相似?只是换了一种更宏大、更蛊惑人心的包装。
她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这“自由”的空气,原来也弥漫着如此沉重和扭曲的气息。
她逃离了拿破仑冰冷的牢笼,却似乎一头撞进了一个更大、更令人绝望的囚笼——一个由贫困、饥饿、盲目狂热和无尽苦难构成的、属于底层人民的巨大牢笼。
迷茫更深了。
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得更紧。她该去哪里?哪里才是真正的自由之地?这广阔的天地,似乎比拿破仑官邸那小小的外间,更让她感到窒息和无路可逃。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雨声的、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武器的轻微碰撞声,从巷子口传来。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冰冷而肃杀的气息。
薇薇安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像受惊的兔子,立刻缩进旁边一个堆满废弃木桶的、更加黑暗的角落阴影里,斗篷下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屏住呼吸,透过木桶的缝隙,惊恐地向外望去。
一队身着深蓝色军装、装备精良的法军士兵,正冒着大雨,踏着泥泞,步伐坚定地穿过这条破败的巷子。
他们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两旁的棚屋和每一个可能藏身的角落,雨水顺着他们冰冷的枪管和帽檐流淌下来。
他们并未停留,目标明确地朝着城市某个方向前进,但那沉重的脚步声和无声的肃杀感,却如同宣告着:这座城市,早己在无形中被一张严密的铁网所笼罩。
自由?不过是一场雨夜中短暂的幻梦。冰冷的现实告诉她,她从未真正逃脱。
追捕的阴影,如同这无边的雨幕,正从西面八方悄然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