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
“霍凛,我在这里。”
顾倾的声音很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观察室里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冰凉的手指覆在他紧攥着自己的、滚烫的手背上,形成一个脆弱又坚定的连接。
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是唯一的背景音,映衬着此刻死水般的寂静。
时间仿佛凝固。
霍凛依旧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如纸,眉宇间凝聚着沉郁的痛苦,呼吸在氧气面罩下显得微弱而费力。
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却丝毫未减,如同濒死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腹深陷进顾倾腕间的肌肤,带来清晰的痛感,也传递着一种滚烫的、令人心悸的生命力。
顾倾没有试图挣脱,也没有再说话。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任由他攥着,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他沉睡的脸上。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她胸腔里冲撞,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深沉的、如同冰层下暗流般的忧虑。
林美凤在逃,如同悬顶之剑,而霍凛此刻的脆弱,更让她意识到,她所倚仗的“山岳”,也会崩塌。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墨蓝的天幕透出第一缕灰白。病房里的恒温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
霍凛紧蹙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瞬。
他攥着顾倾手腕的手指,力道也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丝丝?
顾倾的心猛地一跳!她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他紧闭的眼睑上。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的几分钟。
霍凛的睫毛,如同被微风拂过的蝶翼,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然后,那两扇如同沉重闸门的眼睑,在顾倾几乎要停止呼吸的注视下,极其艰难地、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光线刺入,让他不适地又闭了闭眼。片刻后,他再次尝试睁开。
深邃的眼眸初时涣散、迷茫,如同笼罩着浓雾的寒潭,失去了往日的锐利和洞穿一切的力量。
他茫然地转动眼珠,似乎无法聚焦,最终,那散乱的目光,一点点、艰难地汇聚在了病床旁、那个与他手腕紧紧相连的身影上。
顾倾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看到霍凛的瞳孔在看清她的瞬间,极其微弱地收缩了一下!
那涣散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挣扎着凝聚,如同沉船试图浮出水面。
“霍……霍凛?”顾倾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小心翼翼,轻得如同耳语,生怕惊散了这初生的意识。
霍凛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抽气声。
他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顾倾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初醒的茫然,有重伤的虚弱,有对环境的审视,最后……定格在一种深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那只依旧紧攥着顾倾手腕的手上。
那只手沾着干涸的血迹(他自己的),指节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显得僵硬。
他似乎有些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眼神在那只紧攥的手和顾倾苍白的脸上来回逡巡。
顾倾读懂了他眼中的困惑。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上她的眼眶,鼻尖发酸。
她强忍着,没有动,只是任由他看着,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的沙哑:“你……你醒了就好。”
霍凛的目光再次回到她脸上。
这一次,那层浓雾似乎消散了一些,深潭般的眼眸深处,属于他的冰冷理智和掌控感,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开始一点点艰难地凝聚。
他尝试着想动一下那只受伤的手臂,剧烈的疼痛瞬间让他闷哼一声,眉头死死拧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顾倾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身体本能地前倾,另一只手虚虚地按在他没受伤的胸口上方,仿佛想阻止他牵动伤口,“伤口很深,不能动!”
霍凛的动作顿住了。
他喘着粗气,忍受着剧痛的侵袭,深邃的目光却锐利地锁定了顾倾按在他胸口上方的手。
那只手纤细、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
空气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凝滞。只有霍凛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再次看向自己被顾倾覆住的手背,又缓缓抬起视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重新刺入顾倾眼底深处。
这一次,那里面没有了困惑,只剩下深沉的审视和一种无声的质问。
顾倾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懂了他的眼神。
他在问:为什么?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让他攥着?那句“我在这里”的承诺……又意味着什么?
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守护他,是因为他救了她,救了她视若亲人的张妈,更因为……那一刻,看着他倒下的恐惧,让她看清了某些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东西。
但这些东西,如何能对这个如同深渊般冰冷的男人说出口?
就在顾倾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审视压垮时,霍凛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再次艰难地翕动。
这一次,他发出的声音虽然依旧嘶哑微弱,却带着一丝清晰可辨的、属于霍凛的、不容置疑的冷硬质感:
“……水……”
顾倾如蒙大赦!巨大的尴尬和压力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水!马上!”她几乎是慌乱地抽回手(霍凛攥着她手腕的力道终于彻底松开),转身扑向旁边的恒温饮水机。
动作因为急切而有些踉跄,差点带倒旁边的椅子。
她小心翼翼地用无菌棉签蘸取了温水,回到床边。
霍凛深邃的目光一首追随着她,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顾倾避开他的视线,动作极其轻柔地掀开氧气面罩一角,小心翼翼地将的棉签凑近他干裂的唇瓣。
她的指尖依旧冰凉,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如同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霍凛微微偏头,配合着她的动作,干燥的唇瓣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他喉结滚动,发出满足的轻叹。
那声音极其微弱,却像羽毛般拂过顾倾紧绷的神经。
了嘴唇,顾倾又用吸管杯小心地喂了他几小口温水。
霍凛艰难地吞咽着,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肩胛的伤口,带来一阵闷痛,但他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点点。
做完这一切,顾倾重新替他戴好氧气面罩,动作比护士还要轻柔几分。
她退后一步,站在床边,像个做错事等待发落的学生,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上面还沾染着早己干涸发暗的血迹。
霍凛的目光落在她沾血的衣服上,眼神微微一凝。
他再次看向她,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
有审视,有疲惫,有重伤初醒的脆弱,还有一种……顾倾从未见过的、如同冰层裂开一道缝隙般的……极其微弱的柔和?
“脏了……”霍凛的声音透过面罩,依旧嘶哑,却没了之前的冷硬质问,反而带着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淡,目光示意她沾血的衣服。
顾倾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模样,脸颊微微发热:“……我没事。”
霍凛没再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点交流耗尽了他刚恢复的一点力气。
他需要休息,需要对抗无处不在的疼痛和失血的虚弱。
顾倾默默地在椅子上重新坐下。
这一次,她没有再主动去触碰他,只是安静地守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长久地停留在霍凛沉睡的侧脸上。
阳光透过观察窗的百叶帘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紧蹙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完全舒展,仿佛依旧在独自对抗着巨大的痛楚。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再次涌上心头。
她看着他被绷带层层包裹的肩膀,看着那连接着他生命的输液管,看着氧气面罩下他微弱的呼吸。
这个强大到令人生畏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