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的火光尚未在长江上完全熄灭,刺鼻的焦糊味和血腥气混合着江风,灌入曹军北岸残破的中军大帐。曹操端坐在冰冷的胡床上,身上华贵的锦袍沾满了烟灰与泥点,几缕花白的须发被燎去大半,脸上残留着烟熏火燎的黑痕。他眼神浑浊,死死盯着案上那盏摇曳不定的油灯,仿佛要将那点微光吸进瞳孔深处。帐外,败兵的哀嚎、伤员的呻吟、战马的悲鸣、将领们气急败坏的呵斥交织成一片绝望的声浪,狠狠冲击着帐幕。
“丞相!”满宠一身泥污,踉跄闯入,声音嘶哑,“水寨…全完了!大火烧穿了连环船阵,烧到了岸上营盘!周瑜、刘备水陆夹攻…挡不住了!文聘那厮带着江夏兵从西门杀出,凶狠异常,斩杀了蔡瑁、张允,岸上步军也…溃了!彻底溃了!”
曹操的眼皮剧烈地跳了一下,浑浊的眼中爆射出最后一丝狠戾的凶光,旋即又被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阴鸷取代。他猛地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困兽般的僵硬,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挤出:“传令:曹仁、夏侯渊!不惜一切代价,收拢溃兵,断后阻敌!张辽、李典!合肥方向兵马,放弃佯攻,即刻向江陵方向接应!徐晃!你带虎豹骑,随我护卫中军!”
他一把抓起案上的倚天剑,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瞬,目光扫过帐内仅存的几位心腹——程昱面色惨白,荀攸眉头紧锁,贾诩则低垂着眼睑,仿佛置身事外。
“文和!”曹操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即刻传信许都!令荀彧、钟繇:一、速调司隶、兖州精兵南下,陈兵南阳、汝南一线,震慑宵小,稳固中原!二、严密封锁黄河渡口,凡有异动者,格杀勿论!三、迁都之议,暂缓!但有妄议者,杀无赦!” 这最后一条,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带着刻骨的恨意与不甘。迁都邺城,摆脱许都汉室旧臣掣肘的宏图,被这把赤壁大火烧成了泡影。
“丞相!”程昱急道,“当务之急是撤军路线!周瑜、刘备水军正沿江追杀,关羽步骑衔尾追击!华容道…怕是走不通了!”
“走云梦泽!”贾诩终于抬起了头,声音平淡无波,却如冰锥刺入混乱,“经监利,过华容(非华容道险地,而是华容县境),绕行云梦大泽西缘,向北首插襄阳!此路虽多沼泽泥泞,冬日水浅,勉强可行。周瑜水军巨舰难入,刘备步骑亦难在泽国展开大规模追击。我军尚有部分骑兵可用,轻装简从,可保丞相速离险境!”
“云梦泽…”曹操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迅速权衡利弊。那是一片广袤的湿地沼泽,冬日虽非完全无法通行,但泥泞不堪,蚊虫滋生,疫病横行…然而,这己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好!就走云梦泽!传令:丢弃所有笨重辎重、攻城器械!伤重不能行者…留下!”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冷酷,没有丝毫犹豫。帐内众人心头一寒,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那些在疫病和战伤中苦苦挣扎的袍泽,将被无情地遗弃在冰冷的泥沼里,成为追兵泄愤的靶子或沼泽的养分。
“许褚!”曹操低吼。
“末将在!”铁塔般的虎痴浑身浴血,大步上前。
“你率虎卫军,护卫左右!遇有挡路溃兵,无论敌我,杀!”曹操眼中凶光毕露,此刻,任何阻碍他逃出生天的,都是敌人。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支狼狈不堪却依旧透着一股凶悍之气的队伍,在虎豹骑和虎卫军的拼死护卫下,如同受伤的巨兽,一头扎进了云梦泽边缘无边无际的泥泞与枯苇之中。曹操被簇拥在核心,骑着一匹抢来的普通战马,倚天剑挂在腰间,冰冷的剑鞘随着马匹的颠簸不断撞击着他的大腿。他回头望了一眼,赤壁方向的天际,依旧被火光映得一片血红,如同地狱裂开的伤口。
撤退之路,每一步都踏在黄泉边缘。云梦泽的泥沼,如同贪婪的巨口,无情地吞噬着疲惫的人马。冰冷的泥水没过马腹,士卒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齐膝深的烂泥中挣扎前行,每一步都耗尽力气。沉重的喘息、绝望的咒骂、战马陷入泥潭的悲鸣响成一片。更可怕的是无处不在的疫病阴影。那些本就染病的士兵,在寒冷、饥饿、疲惫和绝望的多重打击下,病情急剧恶化。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高烧者呓语连连,走着走着便一头栽倒,迅速被冰冷的泥水吞没,连挣扎都显得无力。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泥腥和一种源自脏腑深处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跟上!不许停!掉队者死!”督战队的皮鞭无情地抽打在落后士卒的身上,将他们驱赶向前,如同驱赶一群走向屠宰场的牲畜。不时有绝望的伤兵或染病者试图停下,立刻被虎豹骑冰冷的刀锋砍倒。尸体被随意抛弃在泥泞的小径旁,成为后来者触目惊心的路标,也吸引了成群的乌鸦在低空盘旋,发出不祥的聒噪。
后方,隐约传来喊杀声。关羽率领的精锐轻骑,如同跗骨之蛆,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得益于徐庶派出熟悉泽国的向导),不断从侧翼和后方发起小股突袭。每一次短促而凶狠的冲击,都如同在溃退的曹军伤口上撒盐,留下一片狼藉和更多的尸体。关羽的绿袍在枯黄的芦苇荡中时隐时现,青龙刀每一次挥动都带走数条性命。他不再追求阵斩大将的荣耀,而是冷酷高效地执行着“放血”战术,最大程度地迟滞、削弱这支败军。
“丞相小心!”许褚猛地将曹操扑下马背!
嗤嗤嗤!几支劲弩射穿了曹操刚才的位置,深深钉入泥水中。
“有伏兵!”护卫们惊怒交加。
“是文聘的斥候!走!”贾诩厉声喝道,指着另一条更狭窄、更泥泞的小道。曹操被许褚一把拉起,连滚带爬地冲入更深密的芦苇丛中,连那匹战马都顾不上。狼狈,前所未有的狼狈。
不知在死亡泥沼中挣扎了多久,当襄阳城那熟悉而灰暗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这支曾经不可一世的二十万大军(号称),仅剩下不足两万残兵败将。人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如同从地狱爬出的行尸走肉。曹操在许褚的搀扶下,几乎是着被拖进城门。他回头望向身后那条蜿蜒在泥沼与血泊中的“生路”,目光阴鸷得能冻结空气。
襄阳城守备森严,却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曹操坐在冰冷的府衙大堂上,听着各地雪花般飞来的噩耗:
“报!南阳郡多处县城发生民变,响应刘备檄文,斩杀我委任官吏!”
“报!汝南黄巾余孽刘辟、龚都复起,聚众数万,劫掠郡县!”
“报!西凉马腾、韩遂异动,有兵出潼关之势!”
“报!荆南武陵、长沙、桂阳、零陵西郡太守均有异动,己不听调遣!”
“报…郭…郭祭酒…病逝于许都途中…”最后一条消息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曹操心头。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赤壁一场大火,烧掉的何止是战船兵甲!烧掉的是他席卷江南、一统天下的霸业图景!烧掉的是他积攒多年的精锐!烧掉的是北方士族对他战无不胜的敬畏!
“刘备…孙权…”曹操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与冰冷的算计,“还有那诸葛村夫、周瑜小儿…好,好得很!”他猛地抬头,眼中凶光暴涨,却又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压下。
“传令!”曹操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却透着一股虚弱后的狠厉:
“一、曹仁、夏侯渊、张辽、李典等部,放弃所有江北据点,收缩兵力,死守江陵、樊城、合肥、濡须口西大要塞!依托坚城深垒,固守待援!无令不得出战!”
“二、张郃、徐晃,率余部精锐,即刻北上!会同荀彧调来的司隶、兖州兵马,全力清剿南阳、汝南叛乱!凡附逆者,屠城!绝户!”
“三、加派细作,潜入江东、荆州!重金收买,离间孙刘!尤其盯紧关羽水军动向!”
“西、迁都之事…暂罢。令荀彧、钟繇,在许都…好生‘侍奉’天子!” 这最后一句,带着浓浓的讽刺与不甘。
“五、厚葬奉孝…追谥贞侯…” 提到郭嘉,曹操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和深切的痛楚。失去的不只是一位谋士,更是他洞察机先的“奇佐”之眼。
一系列命令发出,如同给这头重伤的北方巨兽打上了一剂猛药,强行稳住了摇摇欲坠的阵脚。然而,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曾经睥睨天下的气势,己荡然无存。北方的天空,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曹操独自坐在空旷阴冷的大堂上,望着南方荆州的方向,那里,一个以江陵为心脏的崭新势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崛起。天下鼎足之势,己成。而他的霸业征途,被赤壁这把大火和云梦泽的泥泞,硬生生地拦腰斩断。他缓缓着腰间冰冷的倚天剑,眼神复杂难明。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残雪,如同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