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响狮醒。
锣鼓声撕开雨幕时,阿杰的掌心己经沁出冷汗。
鼓点如暴雨砸在牛皮鼓面,咚咚咚的节奏震得他耳膜发疼。
台下密密麻麻的观众像潮水般涌来,无数道目光穿透狮头的金红鬃毛,首首刺进他的脊梁。
“咚!咚!咚!”
鼓点突然加快,如同春雷炸响。
阿杰浑身一激灵,脚尖点地,狮头猛地向上一扬,口中发出一声凌厉的狮吼。
这是 “狮子采青” 的关键环节,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然而,就在他腾空跃起的瞬间,鼓点突然乱了。原本整齐划一的节奏变得杂乱无章,仿佛是被狂风卷乱的雨丝。
阿杰在空中踉跄了一下,狮头重重地磕在木桩上,发出一声闷响。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哗然。
阿杰跌坐在地上,透过狮头的缝隙,他看到鼓手阿强满脸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手中的鼓槌疯狂地敲击着鼓面,却再也找不回原本的节奏。
雨水顺着狮头的鬃毛流进眼睛,刺得他生疼。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父亲攥着他的手,说:“醒狮的魂,在鼓点里。”
父亲的手很粗糙,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每一下敲击都带着千钧之力。
“听,” 父亲说,“鼓点不是死的,它是活的,是狮子的心跳,是血脉的奔涌。”
“阿杰!”
突然,一声呐喊穿透雨幕。
阿杰抬头,看见师父站在台下,白发在风雨中凌乱。
师父举起鼓槌,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阿杰的耳畔仿佛响起了父亲的声音:“鼓点是魂,人也是魂。”
阿杰深吸一口气,缓缓摘下狮头。
雨水冲刷着他年轻的脸庞,却冲不掉他眼中的坚定。
他走向鼓架,从阿强颤抖的手中接过鼓槌。
鼓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喧嚣,而是如同江河奔涌,气势磅礴。
阿强愣住了,他看着阿杰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什么。
鼓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震动。
阿杰的脑海中浮现出父亲教他打鼓的场景,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节奏,都在这一刻重新浮现。
狮头再次扬起,金色的鬃毛在雨中飞扬。
阿杰的鼓点与舞狮的动作完美契合,狮子仿佛真的活了过来,在木桩上腾挪跳跃,时而昂首咆哮,时而俯身低吟。
台下的观众屏住了呼吸,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震撼的醒狮表演。
雨越下越大,鼓声却愈发激昂。
阿杰的额头布满了汗水,与雨水交织在一起。
他的眼中只有鼓面,耳中只有鼓点,心中只有那头舞动的狮子。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话,醒狮的魂,不在狮头,不在鼓面,而在每一个舞狮人的心中,在那永不熄灭的传承之火中。
当最后一个鼓点落下,狮子稳稳地落在地上,口中衔着那束象征吉祥的生菜。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阿杰放下鼓槌,望着天空中渐渐散去的乌云,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比赛的胜利,更是一种传承的延续,一种文化的觉醒。
镁光灯熄灭后,潮湿的空气里仍浮动着鼓点的余韵。
阿杰蹲在后台擦拭狮头,指尖抚过开裂的朱砂漆面,那里还留着比赛时撞击的痕迹。
他忽然想起父亲总说,狮头的裂痕是岁月的勋章,每道疤都藏着一场惊心动魄的舞。
“阿杰!”
阿强抱着鼓槌闯进来,雨水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的脚印。
“刚才你打鼓时,那节奏……” 他突然哽住,喉结上下滚动,“像有双老手在握着我的手腕。”
阿杰笑了笑,将狮头轻轻挂回墙上。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是来接参赛队伍的大巴。
他望着窗外,发现不知何时雨己经停了,月光在积水里碎成千万片,恍惚间竟像是无数面小鼓在闪着微光。
三天后的清晨,阿杰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打开门,三个背着书包的孩子仰头望着他。
最大的女孩胸前别着醒狮队的徽章,“杰哥,我们听说你救场的事了!”
她身后的男孩迫不及待举起鼓槌,“教我们打鼓好不好?”
阿杰愣住了。
记忆突然倒带回十年前,那时他也常跟着父亲去祠堂,看老辈人修理狮头、调试鼓点。
祠堂梁上悬着的铜铃被穿堂风拨响,叮咚声混着鼓点,在他心里种下了醒狮的魂。
可后来,年轻人陆续离开小镇,祠堂的鼓也渐渐哑了。
“先从基本功练起。”
阿杰领着孩子们来到祠堂。
推开斑驳的木门,灰尘在光柱里起舞,供桌上的香灰还未散尽。
他搬来小鼓,握住最瘦小的男孩的手,“鼓点要贴着心跳走,来,听 ——”
祠堂外的榕树沙沙作响,檐角铜铃叮咚,和着稚嫩的鼓声,竟渐渐有了韵律。
夕阳西下时,阿强匆匆赶来,怀里抱着一个油纸包。
“老陈叔听说你在教孩子,特意送来的。”
打开油纸,露出六个崭新的鼓槌,檀木手柄上刻着醒狮图腾,油亮的包浆泛着温润的光。
阿杰着鼓槌,忽然想起比赛那晚,师父举起鼓槌划出的那道弧线。
原来传承不是一个人的孤军奋战,而是千万双手接住即将熄灭的火种。
他望向祠堂外,孩子们正在练习 “狮子探路” 的步法,最小的女孩举着狮头,金色鬃毛在晚风里猎猎飞扬。
夜色渐浓,祠堂里的鼓声却愈发清亮。
阿杰敲起了 “三星鼓”,这是醒狮迎宾的节奏。
鼓点穿透雕花窗棂,惊起栖息在榕树上的白鹭,也惊动了路过的行人。
有人驻足聆听,有人举起手机拍摄,还有白发苍苍的老者红着眼眶喃喃:“这声音,多少年没听过了……”
鼓声响彻小镇的夜空,阿杰知道,这一次,醒狮的魂真的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