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七月,蝉鸣如煮沸的铜锅。
阿健在祠堂后院的榕树下打了个转,粗粝的砂纸在狮头木架上磨出刺耳声响。
汗珠顺着他晒得发红的脖颈滑进背带裤,咸涩的味道让他想起阿公总说的话:“醒狮要醒,先醒皮肉。”
“阿健!来帮忙搬鼓!” 阿强的喊声穿透热浪。
祠堂前厅里,红绸装点的狮头在日光下流转金芒,鼓架旁围满赤膊少年。
阿健摸着腰间新扎的狮尾绳结,这是他第一次随队出狮,尽管只是扮狮尾。
“暑夏醒狮,讲究个‘热’字。” 阿公拄着龙头拐杖踱进来,白须被穿堂风撩起,“但热要热得有章法。”
他枯瘦的手指点在鼓面上,“咚,咚,咚” 三声闷响震得阿健心口发麻,“这是狮的心跳,记住了。”
出狮那日,烈日把青石板晒得发烫。
阿健蜷缩在狮尾,眼前只剩阿强的后背和跳跃的红绸。
锣鼓声骤然炸开,狮头猛地昂起,在灼人的空气中划出弧线。阿健感觉自己的膝盖重重磕在石阶上,却听见人群爆发出喝彩。
街角的凉茶铺飘来阵阵薄荷香,阿健跟着狮队拐进巷口。突然,他瞥见树荫下坐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捧着个竹编的狮头模型,眼睛亮晶晶的。
阿健鬼使神差地抖了抖狮尾,竹片做的狮毛扫过女孩的手背,惹得她咯咯首笑。
当夕阳把狮头染成琥珀色,阿健瘫坐在祠堂门槛上。
阿公递来一碗绿豆沙,冰块在瓷碗里叮当作响。
“晓得为啥暑夏醒狮最见真章?” 老人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因为滚烫的日头,能把骨头里的懒虫都晒出来。”
蝉鸣声渐弱时,阿健摸着腰间磨得发亮的狮尾绳结。他知道,这个夏天,有头沉睡的小狮子,正在热浪里慢慢睁开了眼睛。
接下来的日子,阿健总盼着能再遇见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每次随队出狮,他都会在人群里搜寻熟悉的身影。
可一连几个集日过去,除了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和蒸腾的暑气,再没见过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闷热的午后,阿健正躲在祠堂练习扎狮尾。竹篾在他指间翻飞,突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
抬头时,女孩抱着狮头模型站在门槛边,鬓角沾着细碎的花瓣。
“你的狮尾会挠人痒痒。” 她歪着头,竹编狮头的胡须在风里轻轻颤动。
原来女孩叫小穗,就住在邻村。自从上次被狮尾逗笑,她每天追着狮队跑,还自学编起了狮头。
阿健带着她钻进堆满狮具的厢房,教她辨认不同颜色狮头的寓意。
“黄狮为刘备狮,忠义仁厚;红狮是关公狮,威风凛凛……” 他的指尖划过油彩斑驳的狮面,小穗托着下巴听得入神。
暑气愈发炽烈,镇里的 “夏日狮王赛” 也近了。
阿公把阿健和阿强叫到跟前,苍老的手掌重重拍在两人肩上:“这次让阿健上狮头。”
祠堂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阿健望着阿强握紧的拳头,喉咙发紧。
“阿健的腰力够稳,眼神有灵。” 阿公的烟杆敲在青石板上,“醒狮不是一个人的威风,是两个人的魂。”
阿强沉默许久,突然扯开衣领:“练!”
汗水顺着他结实的脊背蜿蜒而下,在地面晕开深色的痕迹。
训练的日子里,小穗成了祠堂的常客。
她坐在鼓架旁,一边帮阿健整理狮头的绒球,一边数着他跃起的次数。当阿健因为配合失误摔在草垫上时,小穗总会变魔术般掏出块薄荷糖:“甜的能压住疼。”
比赛那天,暴雨突至。
阿健和阿强在后台对视,雨水顺着屋檐砸在青瓦上,噼里啪啦的声响混着远处传来的鼓点。
“记住阿公的话,” 阿强低声说,“心跳。”
阿健深吸一口气,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滑进脊背,却烧得他热血沸腾。
狮头穿过雨帘的瞬间,阿健看见人群中那抹跳动的鹅黄色。小穗举着她新编的狮头模型,在雨里拼命挥舞。
鼓声如雷,狮身腾空而起,阿健伸手接住空中抛来的生菜,水珠西溅中,他听见了比雨声更响亮的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