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冰挽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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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薪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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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黑冰挽秦
作者:
二月十一陈
本章字数:
18444
更新时间:
2025-07-06

蓝田大营东侧,废弃的采石场塌陷坑。

天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铅云,吝啬地洒下一点灰白,照亮了坑底嶙峋的乱石和积年的腐土。豁牙用尽吃奶的力气,才把最后一块堵在洞口、足有磨盘大小的页岩推开一条仅容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股带着晨露和腐叶清冷气息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冲散了密道里令人窒息的霉味和土腥气。豁牙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独眼(另一只是早年打架被戳瞎的)被冷风一激,流出生理性的泪水。

“出来了!公子爷!老六!咱们出来了!”豁牙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嘶哑,他回头,朝着黑黢黢的洞口激动地低吼。

公子婴搀扶着几乎虚脱的瘸老六,从狭窄的石缝里艰难地挤了出来。瘸老六那条伤腿上的布条再次被乌黑粘稠的血水浸透,得如同发面馒头,整张脸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颜色,嘴唇干裂发紫,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一接触到坑外冰冷的空气,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公子婴同样疲惫不堪,小小的身躯几乎承受了瘸老六大半的重量,清瘦的脸颊上沾满泥污,额角还有一道被落石刮破的血痕。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如同被溪水冲刷过的黑曜石,紧紧盯着采石场外那片被低矮灌木和稀疏林木覆盖的缓坡。缓坡再远处,便是蓝田大营连绵起伏的营寨轮廓,在灰蒙蒙的晨光中沉默矗立,隐约可见巡逻兵卒的矛尖寒光。

“豁牙,看!”公子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指向缓坡下方一处不起眼的、被枯黄藤蔓半遮掩的凹地,“三块品字形堆放的青石!公输先生留下的记号!联络点就在那后面!”

豁牙精神一振,独眼放光:“太好了!公子爷您歇着!我去看看!”他像只灵活的瘦猴,几个纵跃便冲下缓坡,拨开枯藤,果然在那三块青石后面发现了一个仅容一人藏身的浅坑,坑底用碎石压着一块巴掌大的、边缘粗糙的木板。

“有东西!”豁牙抓起木板,只见上面用炭条歪歪扭扭画着一只缺了翅膀的鸟,旁边还有个箭头指向大营方向。

“是‘折翼鹞’!”公子婴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公输衍和他们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表示此处安全,速去大营西侧辎重营丙字七号仓寻人!“快!扶老六过去!公输先生的人应该就在附近接应!”

两人架着几乎失去意识的瘸老六,踉踉跄跄地冲向那标记所指的方向。刚靠近灌木丛边缘,几支冰冷的弩箭便悄无声息地从枯黄的草叶间探出,箭头闪烁着幽蓝的寒光,精准地锁定了他们!

“什么人?!”一个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蓝田口音和毫不掩饰的警惕。三个身穿破烂民夫号衣、脸上却带着与衣服不符的精悍之气的汉子从藏身处显出身形,呈品字形将他们围住,手中的劲弩纹丝不动。

豁牙吓得差点把瘸老六扔出去,连忙举起双手:“自己人!自己人!折翼鹞!我们是吴先生的人!带着公子来的!”

“公子?”为首那个脸上带着一道蜈蚣般狰狞刀疤的汉子(绰号“刀疤刘”)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在狼狈不堪的三人身上扫过,尤其在公子婴那虽然污秽却难掩贵气的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瘸老六那条触目惊心的乌黑伤腿上。

“口令!”刀疤刘不为所动,弩箭依旧稳稳指着豁牙的咽喉。

“薪火…聚微!”公子婴上前一步,小小的身躯挡在豁牙和弩箭之间,声音虽因疲惫而微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燎原…待时!”

口令正确!

刀疤刘眼中的警惕瞬间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激动和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猛地收起弩箭,对着公子婴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卑职蓝田大营陷阵都尉刘猛,奉公输先生密令,在此接应!公子…公子受苦了!”他身后两个汉子也立刻收起武器,跟着跪下。

“刘都尉请起!”公子婴连忙上前虚扶,急切道,“公输先生何在?吴先生身中剧毒,急需解药!还有这位兄弟,中了‘阴蛇涎’,也需‘地葵草’救命!”

“公输爷就在辎重营丙字仓!”刀疤刘站起身,语速飞快,“他料到公子和吴先生必有人受伤,早就备好了几味应急的草药!‘地葵草’他也念叨过,说是骊山阴湿处才有的玩意儿,蓝田这边没有…不过公输爷手段多,兴许有别的法子!公子快随我来!”他一挥手,一个汉子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几乎昏迷的瘸老六背起。另一个汉子则警惕地断后。

一行人如同鬼魅,借着黎明前最后的昏暗和地形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穿过荒坡、绕过哨卡,从一处堆放废弃拒马和破损营帐的偏僻角落,钻进了庞大而喧嚣的蓝田大营。

---

辎重营丙字七号仓。

这里堆满了霉变的粮袋、生锈的兵器零件和破损的牛皮帐篷,空气中弥漫着铁锈、陈腐谷物和皮革混合的怪异气味。角落里,用破帆布和废弃车板隔出了一小块勉强容身的空间。

公输衍正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在那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捻着几根干枯的草茎。他那张老脸皱得像风干的橘子皮,浑浊的老眼里布满了血丝,嘴里不停地低声咒骂着:“…挨千刀的赵高…杀千刀的鸩吻…吴小子你可千万撑住…老子还指望你带老头子我找赵高算总账呢…还有公子…可别掉哪个耗子洞里了…”

豁牙背着瘸老六,跟着刀疤刘和公子婴一头撞了进来。

“公输爷!公子!公子来了!”豁牙激动地大喊,小心翼翼地把瘸老六放到一堆还算干燥的草垫上。

“公子!”公输衍猛地转身,看到公子婴虽然狼狈但还算完好,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但紧接着看到草垫上气息奄奄、伤腿乌黑的瘸老六,心又猛地一沉。“老六这是…阴蛇涎?”他一步跨到瘸老六身边,枯瘦如鸡爪的手飞快地解开包扎的布条,只看了一眼伤口和的乌紫色,鼻子凑近嗅了嗅那腥臭的脓血,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娘的!真是那跗骨蛆的玩意儿!麻烦大了!”

“公输先生!”公子婴顾不上喘息,急切问道,“可有解药?吴先生身中‘鸩吻’主毒,更在危急之中!他们正往蓝田赶来!”

“鸩吻?!”公输衍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声音都变了调,“吴小子中了鸩吻?!他…他现在怎么样?!”他一把抓住公子婴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公子婴微微皱眉。

“肩胛下方被‘鬼车’的蛇信匕首刺中,毒素己入体颇深!先生用您给的‘守宫砂’药丸压制,但只能吊命,无法拔除根毒!他说…只有您认得‘鸩吻’草,知道如何拔根…”公子婴语速飞快,将吴恪的情况和嘱托和盘托出。

“完了完了!”公输衍松开公子婴,枯瘦的手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在原地急得团团转,“鸩吻!鸩吻啊!那玩意儿的主根毒刁钻阴损,非得新鲜的‘鸩吻’根茎捣汁,配合烈酒冲服,以毒攻毒才能逼出来!可这蓝田…蓝田哪来的新鲜鸩吻?!骊山倒是有!可那鬼地方现在被赵成的狗腿子围得跟铁桶似的!回去就是送死啊!”

他猛地冲到角落里一堆破烂杂物里,疯狂地翻找着,嘴里语无伦次:“雄黄…硝石…半边莲…地锦草…他娘的!都是压副毒的玩意儿!治标不治本!没有鸩吻根…没有啊!”他翻出几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各种干枯的草药,却唯独没有那关键的“鸩吻”根。

绝望的气氛瞬间笼罩了这小小的角落。豁牙急得首搓手,刀疤刘也眉头紧锁。公子婴看着公输衍焦急绝望的样子,又看看草垫上气息越来越微弱的瘸老六,小小的拳头紧紧攥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公输先生,”公子婴的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您方才说,‘鸩吻’之毒,需以新鲜根茎捣汁,配合烈酒冲服,以毒攻毒?”

“对!没错!”公输衍烦躁地抓着自己稀疏的头发,“可上哪找去?!”

“那…若无法找到新鲜根茎,”公子婴的目光锐利如针,紧紧盯着公输衍,“是否有他法可替代?哪怕…凶险万分?”

公输衍猛地停下动作,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公子婴:“公子…您的意思是…”

“我曾在宫中《岐毒经略》残卷中读到,”公子婴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压抑的空间里回荡,“‘鸩吻’草性至阴至寒,其根毒蚀骨腐髓,然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其伴生之‘阴蛇涎’虽亦为阴毒,却性烈如火,若以‘阴蛇涎’入药,辅以雄黄、朱砂等至阳之物调和,或可模拟‘鸩吻’根茎以毒攻毒之效,强行拔除根毒!只是…此法凶险异常,如同火中取栗,稍有不慎,便是阴阳逆冲,血脉崩裂而亡!”

公子婴的话如同惊雷,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响!

“阴蛇涎?!”公输衍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看向草垫上昏迷不醒、身中“阴蛇涎”之毒的瘸老六!他枯瘦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对…对!《岐毒经略》!老夫怎么忘了这茬!以毒攻毒!火中取栗!哈哈!哈哈哈!”他猛地大笑起来,笑声嘶哑而癫狂,“天不绝人!天不绝人啊!老六身上的‘阴蛇涎’!这就是现成的药引子!”

豁牙和刀疤刘都惊呆了,看着状若疯癫的公输衍和一脸沉静的公子婴。

“可…可公输爷!”豁牙结结巴巴地说,“老六…老六他中了毒…再取他的毒血…那不是…”

“取他的毒血入药,救吴小子的命!”公输衍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狠厉,“老六的‘阴蛇涎’只是皮肉之伤,入体不深,毒性虽缠绵但爆发不强!只要及时清创拔毒,再用老夫的方子固本培元,未必会死!可吴小子的‘鸩吻’是主毒入体,再拖下去,神仙难救!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猛地看向公子婴:“公子!此法凶险,成功率不足三成!而且需要施针放血时,老六必须清醒,忍受刮骨割肉般的剧痛,以自身意志催动气血,逼出最精纯的‘阴蛇涎’毒液!他若扛不住痛晕过去,或心生惧意气血凝滞,毒液不纯,不仅救不了吴小子,他俩都得死!您…可敢让老六一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公子婴身上。这个瘦弱的少年,此刻掌握着两条人命的抉择。

公子婴的目光缓缓落在草垫上气息奄奄的瘸老六脸上。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曾属于一个沉默寡言、在骊山石场默默劳作等死的刑徒。他走到草垫边,蹲下身,伸出沾满泥污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搭在老六冰冷的手腕上,感受着那微弱却依旧顽强跳动的脉搏。

“老六叔,”公子婴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昏迷中老六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我知道您听得见。吴先生身中剧毒,危在旦夕。救他,需要您身上‘阴蛇涎’的毒血做药引。过程会很痛,非常痛。但您是条硬汉子,骊山的石头都磨不弯您的脊梁。您若愿意,就点点头。我们…一起搏这条活路!”

时间仿佛凝固。几息之后,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瘸老六那干裂发紫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紧闭的眼皮下,眼球似乎微微转动,然后,那颗沾满尘灰的头颅,极其艰难地、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一下!

“好!”公子婴眼中爆发出夺目的光彩,猛地站起身,声音斩钉截铁,“公输先生!准备施针!豁牙,取最烈的酒来!刘都尉,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得打扰!”

命令清晰而果决!小小的少年公子,在这一刻展现出的决断和担当,让刀疤刘这等沙场老卒都心头一震,下意识地应道:“喏!”转身便和另一个汉子守住仓门。

公输衍再不犹豫,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枯瘦的手爆发出惊人的麻利。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皮卷展开,里面插满了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骨针、石针和几枚磨得锋利的薄石片。他又从角落的破包袱里翻出雄黄、朱砂等物,用豁牙找来的劣质烈酒快速调和。

“豁牙!扶稳老六!按住他的手脚!绝不能让他乱动!”公输衍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他拿起一枚最粗最长的骨针,在烈酒里蘸了蘸,又凑到豁牙点燃的一小簇火苗上快速燎过消毒。

瘸老六似乎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和即将到来的剧痛,身体开始无意识地颤抖、挣扎。豁牙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他。

“老六!挺住!想着吴先生!想着咱们还没找赵高报仇!”豁牙嘶声在他耳边吼道。

公输衍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瘸老六大腿外侧那片发亮、中心己经发黑的伤口。他深吸一口气,枯瘦的手稳如磐石,将那枚烧得微微发烫的粗长骨针,对准伤口最厉害、颜色最深的中心点,狠狠刺了下去!同时手腕猛地一旋一挑!

“呃啊——!!!”瘸老六如同濒死的野兽,身体猛地弓起,爆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豁牙几乎按不住他!一股粘稠乌黑、散发着刺鼻腥臭的脓血,如同开了闸的污水,猛地从针孔处激射而出!

“按住!别松!”公输衍厉喝,看也不看那喷溅的污血,枯手如电,又拿起一枚边缘磨得极其锋利的薄石片,在烈酒中一蘸,对准伤口周围发硬的乌紫色皮肉,如同最精密的工匠处理朽木般,快速而稳定地削了下去!

嗤嗤嗤!

皮肉被割开的声音令人牙酸!乌黑坏死的腐肉被迅速剥离,露出下面颜色稍浅、但依旧泛着乌紫的肌理!瘸老六的惨嚎己经变成了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身体剧烈地抽搐,眼球暴突,布满了血丝,汗水、泪水、口水混合着泥污糊了满脸。

“老六叔!撑住!毒血快出来了!想着骊山的兄弟!想着疤脸!想着山魈!想着吴先生还在等着!”公子婴的声音如同清泉,在瘸老六耳边急促而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刺破那无边的痛苦。

或许是这声音的刺激,或许是“吴先生”三个字带来的执念,瘸老六那濒临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吼,身体绷紧如铁,竟然硬生生抗住了那刮骨割肉般的剧痛,不再剧烈挣扎!

“好!就是现在!”公输衍眼中精光爆射!他丢掉石片,枯手如飞,拿起一枚中空的骨管,一头削尖,对准那被削开的伤口深处,狠狠刺入!同时另一只手拿起盛放着雄黄朱砂烈酒混合液体的破陶碗,凑到骨管另一端!

“喝——!”公输衍猛地吸足一口气,腮帮子鼓起,对着骨管露在外面的端口,用尽全力狠狠一吹!

一股强大的气流顺着骨管冲入瘸老六的伤口深处!乌黑粘稠、如同活物般的“阴蛇涎”毒血混合着脓液,被这股气流猛地挤压、催逼着,顺着骨管,如同黑色的毒蛇,激射而出,精准地射入公输衍手中的破陶碗里!那毒血落入雄黄朱砂烈酒混合液中,发出“嗤嗤”的怪响,腾起一股带着浓烈腥臭的青烟!

“成了!”公输衍看着碗中那小半碗粘稠乌黑、闪烁着诡异幽光的毒血,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他立刻将碗放到一旁,枯手再次翻飞,用烈酒冲洗伤口,撒上大量磨碎的半边莲、地锦草粉末止血消炎,再用干净布条飞快包扎。

瘸老六在毒血被逼出的瞬间,紧绷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彻底在草垫上,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但呼吸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脸上的死灰色也褪去了一丝。

“快!豁牙!把这碗‘阴蛇涎’精血拿去!用烈酒温着!千万不能冷!等吴小子一到,立刻灌下去!”公输衍将那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毒血塞给豁牙,又飞快地将刚才调和的雄黄朱砂烈酒药液倒进另一个破碗,“这个!等吴小子喝下毒血后,立刻灌这个!能不能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豁牙捧着那碗沉甸甸的、仿佛有生命的毒血,手都在发抖,却死死抱住:“公输爷放心!豁牙拼了命也把它捂热乎了等先生来!”

就在这时!

“报——!”刀疤刘猛地掀开破帆布帘子冲了进来,脸上带着狂喜和急切,“来了!疤脸他们!背着吴先生!到营外了!”

---

骊山通往蓝田的崎岖山道上。

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惨白的光。崎岖的山道上,五个身影正以一种近乎绝望的速度狂奔,不,是奔逃!

疤脸背着吴恪冲在最前面,他浑身浴血,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脚步踉跄,每一次沉重的落地都带起一片泥泞。吴恪的头无力地垂在他肩头,半边脸笼罩在一种不祥的青灰色中,嘴唇乌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那件原本只是肩头染血的破袄,此刻左胸位置也隐隐透出一片深色的湿痕——那是他强行压制却终究没忍住咳出的毒血!

“快点!再快点!”疤脸嘶声咆哮,声音像破锣,带着血沫子,“先生快撑不住了!鸩吻的毒…毒到心脉了!”

身后紧跟着的三个刑徒同样狼狈不堪,个个带伤,气喘如牛,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被死亡追赶的恐惧。最后一人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回头张望。

“疤脸哥!追上来了!赵成的狗!还有黑冰台的耗子!”那刑徒带着哭腔喊道。

只见后方蜿蜒的山道上,影影绰绰出现了十几个身影!当先几人穿着蓝田营的号衣,但动作狠辣迅捷,显然是赵成安插在蓝田的精锐!更后面,是几个如同鬼魅般在树影间无声穿梭的黑色身影,速度极快,如同附骨之疽!那是“鬼车”死后,赵高派来追杀吴恪的最后几名“狱鸮”精锐!

“妈的!阴魂不散!”疤脸目眦欲裂,独眼赤红,“跟他们拼了!”他猛地将背上的吴恪往旁边一个刑徒怀里一塞,“大锤!接着先生!其他人!跟老子断后!能拖一刻是一刻!送先生去蓝田!”

“疤脸哥!”那叫大锤的汉子接过吴恪冰冷沉重的身体,眼泪都快出来了。

“少废话!走!”疤脸怒吼一声,猛地抽出腰间那把豁了口的环首刀,带着另外两个还能站着的刑徒,如同三头受伤的疯狼,转身就朝着追兵扑了过去!他们根本不管什么阵型,什么招式,就是不要命地猛砍猛劈,用身体去堵,用血去泼!一时间竟真的将追兵的速度拖慢了下来!

大锤咬碎钢牙,和另一个刑徒架起几乎失去意识的吴恪,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蓝田大营的方向亡命狂奔!身后,疤脸那疯狂的咆哮和刀剑撞击的惨烈声响,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

“先生!撑住!就快到了!公输爷在等着!”大锤一边跑一边在吴恪耳边嘶吼,眼泪混着汗水糊了一脸。他能感觉到吴恪的身体越来越冷,心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终于!蓝田大营那连绵的营寨和飘扬的黑色秦旗出现在视野中!大营辕门外,隐约可见一队人马正焦急地张望!

“救命——!公输爷——!吴先生在这——!”大锤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

辕门外,豁牙和刀疤刘等人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来!豁牙一眼看到大锤背上气息奄奄、面色青灰的吴恪,还有他胸前那片刺目的暗红血渍,急得眼珠子都红了!

“先生!”豁牙疯了一样冲过去,从大锤手里抢过吴恪,背在自己身上,转身就往辎重营方向狂奔,一边跑一边嘶声狂喊:“公输爷——!药!药备好——!先生不行了——!”

刀疤刘则带着几个精悍的手下,如同铁闸般横在辕门口,冰冷的目光锁定了后面紧追而至、浑身浴血、如同地狱爬出来的疤脸三人,以及更远处那几个鬼魅般的黑色身影。

“蓝田大营重地!擅闯者——死!”刀疤刘的声音如同寒铁,带着百战老卒的森然杀气。他缓缓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身后几名汉子也同时举起了劲弩,锋利的箭镞闪烁着死亡的寒芒,对准了那些追杀的鹰犬。

疤脸看着豁牙背着吴恪消失在营寨深处,又看看辕门前严阵以待的刀疤刘等人,满是血污的脸上,咧开一个疲惫却快意的笑容。

“兄弟们…值了!”他嘶哑地说了一句,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带着两个同样力竭的刑徒兄弟,重重地扑倒在辕门外冰冷的泥地上,激起一片尘埃。他们用命,为吴恪抢到了最后一线生机。

---

辎重营丙字七号仓。

破帆布隔出的小空间里,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吴恪被平放在草垫上,脸色青灰,嘴唇乌紫,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胸前衣襟上那片暗红的血迹刺目惊心。公输衍枯瘦的手指搭在他冰冷的腕脉上,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

“毒入心脉…太深了…”公输衍的声音干涩,“阴蛇涎精血…怕是…怕是也…”

“没试怎么知道不行!”豁牙捧着那碗被自己体温捂得微温的、粘稠乌黑的毒血,如同捧着救命的圣物,急得满头大汗,“公输爷!快啊!灌下去!”

公子婴站在一旁,小小的身躯绷得笔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看着草垫上生机飞速流逝的吴恪,又看看公输衍紧锁的眉头和豁牙手中那碗不祥的毒血,沉静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挣扎。这个如同影子般守护他、策划一切、带着他们从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的男人,难道真的…

“灌!”公输衍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狠绝!枯手如电,捏开吴恪紧闭的牙关!豁牙立刻将那碗粘稠腥臭的“阴蛇涎”精血,小心翼翼、却又毫不迟疑地灌了进去!

乌黑粘稠的毒血顺着吴恪的喉咙流下,所过之处,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昏迷中的吴恪身体猛地一颤!脸上那层死气的青灰色瞬间被一股妖异的乌黑覆盖!血管如同黑色的蚯蚓在他皮肤下暴突、扭动!一股刺骨的阴寒混合着暴戾的气息,猛地从他体内爆发出来!

“快!药!”公输衍厉声嘶吼!

豁牙立刻抓起旁边那碗雄黄朱砂烈酒混合的药液,再次灌入吴恪口中!

冰火相冲!

吴恪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上弓起!又重重摔回草垫!他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不再是往日的深邃冰冷,而是充满了混乱、狂暴的猩红血丝!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嗬嗬声!乌黑的血液混合着白色的泡沫,从他口鼻中不断涌出!皮肤下的黑色血管疯狂扭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按住他!”公输衍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按住吴恪剧烈抽搐的身体,枯树皮般的老脸上青筋暴起,“阴阳逆冲!撑过去!吴小子!给老子撑过去!想想黑夫!想想你还没宰了赵高!想想公子!想想骊山的兄弟!”

豁牙也扑上去死死按住吴恪的双腿。公子婴紧紧咬着下唇,小小的身体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但他没有退缩,也伸出一双小手,死死按住吴恪一只疯狂痉挛的手臂!

吴恪的身体在三人拼尽全力的压制下,依旧如同狂风暴雨中的小舟,剧烈地颠簸、抽搐。他口中嗬嗬作响,猩红的瞳孔时而涣散,时而凝聚,里面仿佛有无数破碎的画面在疯狂闪现:黑夫师父严厉的脸…骊山刑徒绝望的眼神…赵高阴鸷的冷笑…天阙台焚天的烈焰…公子婴沉静的眼眸…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嘶吼从吴恪喉咙里挤出!他猛地一仰头!

“噗——!”

一大口粘稠乌黑、散发着刺鼻腥臭的淤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溅得按住他的三人满头满脸!

这口黑血喷出后,吴恪身体猛地一僵,那狂暴的抽搐瞬间停止!猩红的瞳孔中混乱的血丝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空洞和茫然。皮肤下疯狂扭动的黑色血管也迅速平复下去,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也毫无血色,但那股笼罩全身的、令人心悸的死气和不祥乌黑,却如同被烈阳驱散的寒雾,迅速消退!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最后定格在按住他手臂、小脸上沾满自己喷出的黑血、却依旧死死不肯松手的公子婴脸上。

吴恪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丝微弱的气流声。随即,那强撑了不知多久的眼皮,终于无力地缓缓阖上。但胸膛的起伏,却比之前明显了许多,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在这死寂的角落里,如同天籁。

公输衍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他看着呼吸趋于平稳的吴恪,又看看那滩散发着恶臭的乌黑毒血,浑浊的老眼里,浑浊的泪水混合着吴恪喷出的黑血,顺着沟壑纵横的老脸滚滚而下。

“活了…他娘的…活过来了…”公输衍的声音嘶哑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火中取栗…成了!成了啊公子!”

豁牙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咧着缺了门牙的嘴,又哭又笑:“老天爷开眼!先生命硬!阎王都不敢收!”

公子婴缓缓松开按住吴恪的手。他小小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吴恪黑血和泥污的双手,又抬头看着草垫上呼吸平稳、如同沉沉睡去的吴恪,一首紧绷着的小脸上,终于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泪光的笑容。

那笑容,如同冲破厚重铅云的第一缕晨曦,微弱,却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希望。

薪火虽微,终未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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