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在人声鼎沸中缓慢地向前蠕动。回廊下的风小了些,混杂着汗味、劣质脂粉香料的暖湿空气闷得人发昏。林默站在长龙的尾巴尖上,后背隔着薄薄的破旧青衫,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从前方、侧面投射过来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那些目光大多短暂停留便滑开,重新聚焦在喧闹的中心——那几张铺着陈旧、边缘磨损锦缎的枣木长案上。负责登记的钱管事,正端坐在主位,圆润的脸盘油光发亮。他一手熟练地点着算盘珠子,发出噼里啪啦清脆的撞击声,另一只捏着半秃狼毫笔的手挥斥方遒。每录下一人姓名,便眼皮都不抬一下地报出数额:“王大牛,习武学徒,银十五两,包三月伙食,签字画押!”那被点到名的壮实青年,身旁的父亲连忙从怀里掏出早己备好的、用红纸缠得方正正的雪花银锭,恭敬地递上。银锭落在锦缎上的沉闷声响,像是有形的重量,砸在排队所有人的心上。
时间一点点磨过。轮到林默时,他感觉双腿因久站而微微发麻,更因那无形的压抑而僵硬。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了挺腰背,试图撑起那件过分宽大的青衫所代表的、早己破碎不堪的书生颜面,走到空出来的那方长案前。
案后的钱管事依旧低着头,专心地拨弄着算盘,仿佛没察觉到来人。桌上那杆秃了毛的狼毫笔斜躺在笔架上,笔尖上的墨迹干涸凝固。
“姓名?来意。”钱管事终于停下算盘,眼皮懒洋洋地掀开一条细缝,声音平淡无波,像在审问一块路边的石头。他的目光在触及林默那身洗得发白、连补丁都打了好几层、浆洗得硬邦邦的青衫上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又落回桌上的名册,指腹下意识地捻着纸页边缘。那纸页是上好的宣纸,边缘光滑。
“晚辈林默,”林默努力让声音平稳,带着几分刻意的谦卑,“想入武馆……”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当个打杂的学徒,先从最低的杂役做起,工钱不要紧,能……能跟着习练些基础功夫就好。”
话,挑明了。不求一步登天,只想换一个身份,一个台阶,一条缝隙里求生存的路。
“嗯?”钱管事捻动纸页的手指停住了。他抬起头,那张油光光的圆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毫不掩饰的审视神情。小眼睛里瞳孔微缩,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物,又或者……是一粒本该被彻底扫进角落里的脏东西。
“林默?”钱管事慢悠悠地吐出这两个字,带着某种奇异的腔调。他伸出手,有些粗短的手指在名册上划过,并未翻页,停留在某个固定的空白页,又像是纯粹为了翻弄而翻弄。“后巷……那个病秧子?”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像是一根细针猛地刺破了周遭的喧闹!
这一声,清晰异常!
瞬间,附近几个正在攀谈、挑选兵器的、或刚刚登记完准备离去的面孔,齐刷刷地转过头来!好奇的、鄙夷的、纯粹看热闹的视线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牢牢钉在了林默瘦弱的身躯上!原本嗡嗡的喧闹声,诡异地低了一瞬。
林默感觉心脏像是被那目光刺透,猛地缩紧了一下!周围的空气仿佛也被抽走了许多。他脸色微微发白,但强自镇定地看着钱管事。
钱管事似乎很满意自己这一嗓子造成的效果,圆脸上浮现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得意,随即又被更深沉的鄙夷取代。他身体微微向后,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目光带着审视毒蛇般的粘腻,上下扫视着林默苍白消瘦的脸颊,略显佝偻的腰背,以及那双紧紧缩在破旧袖筒里、却无法完全掩饰骨节形状的手。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从钱管事的鼻孔里挤出来。“林默……”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像是回味这个名字里蕴含的某种笑话,“这名字……昨儿个后巷闹腾得可够凶的啊?听说……你把黑云寨那两个小喽啰手下的狗腿子,叫什么来着?哦,刘三,孙二,都打残了?”
哗——!
这一次,低语声瞬间变成了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更刺耳的倒抽冷气声!
“黑云寨?”
“他惹了黑云寨的人?”
“疯子吧?!”
恐惧,赤裸裸的恐惧取代了之前的鄙夷!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林默身上,但这一次,里面的意味全变了!如同在看一个移动的瘟疫源,一个随时可能引来泼天大祸的灾星!
钱管事脸上的不屑与厌恶几乎凝成了实质的寒霜,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的石头砸出来:“武馆,那是习武修身、精进技艺的清静之地!讲究的是根骨人品!咱们开门授徒,图的是个顺遂平安,可经不起这种……惹是生非的麻烦!”他故意停顿一下,小眼睛死死盯着林默苍白脸颊上那几道尚未完全愈合、颜色发暗的瘀痕(昨晚滚翻时撞的),意有所指。
“所以,打杂?”钱管事嗤笑一声,声音尖利刺耳,彻底撕开了最后一丝伪装的和气,“免谈!我青阳武馆还不至于收容不清楚来路的打手,更不会给黑云寨递刀子砍人的借口!”
周围的窃窃私语变成了明确的指责和带着距离感的劝离。
“就是!惹了黑云寨还想进来避难?”
“这不是要把灾祸带进武馆吗?”
“快走吧!”
林默的指甲死死掐进掌心,剧烈的愤怒混合着一种被剥光了示众的屈辱,在胸腔里疯狂冲撞!他想要辩解,想要嘶吼,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铁钳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脸色更白了,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钱管事看着他那副样子,仿佛欣赏够了困兽的窘迫,脸上那冰封般的不屑竟奇异地和缓了一丝,转而露出一丝近乎残忍的戏谑笑意。他伸出一根保养得还算不错、指甲修剪得圆润的指头,像点算盘珠那样,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了敲。
“怎么?”他语调变得“温和”起来,像是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看你这股子不服气的劲儿……还想学点真东西?”钱管事微微前倾身体,压低了一点声音,但那声音在寂静下来的回廊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行啊!想进这道门,规矩在这儿!十两雪花银!包你半年好伙食,还能天天在演武场上见识见识咱们馆主教徒弟!”
他伸出另一只手,食指拇指轻轻捻了捻,仿佛在捻动空气中并不存在的银粒,脸上挂着那种专属于上位者施舍般的笑容:“林书生(他刻意加重了“书生”二字),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别说我钱某人欺负你!十两雪花银,交了钱,你就是咱们武馆堂堂正正的学徒!什么打杂?什么黑云寨?都是笑话!”
“十两……银子?” 林默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铁片。他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个空瘪得如同破旧布袋、只在最里层装着几枚冰凉铜钱的地方。那里连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银都掏不出!那点微末钱财,仅够他在这世道上,再挣扎几日而己。
十两雪花银?那是富户家的少爷才能随口报出的玩物!是他这种尘埃般存在,几辈子都不敢奢望的天文数字!
他看着钱管事那张油光发亮、透着掌控一切淡漠的脸,看着周遭无数张写满了幸灾乐祸、厌恶、冷漠旁观的面孔,看着回廊穹顶下那象征着力量和门槛的空间。
一股冷彻骨髓的寒意,比刚才在寒风中被无数目光鄙夷时更刺骨百倍,无声无息地浸透了全身的骨髓!这寒意并非来自深秋初冬的北风,而是来自这明晃晃的规则壁垒之后,那张笑容下面冰冷的砧板!
他知道,无论自己怎么挣扎解释,在这张代表着武馆规则的脸和这十两雪白银山面前,自己永远只是一条被随意定价、随时可以丢出去喂狗的鱼肉!
钱管事看着他骤然僵硬的脸色和空瘪的腰身,仿佛得到了答案,那最后一丝装出来的温和也彻底褪尽。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声音恢复了那种事不关己的漠然:“没钱?那就别杵在这儿挡着贵人们的路!下一个!”
那两个侍立一旁的精壮学徒早己得了颜色,面无表情地上前半步,眼神如同看一块路边的绊脚石,带着隐隐的威胁。
林默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那颤抖的双腿没有就此软倒在地。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油光满面的钱管事,看了一眼那象征着一道坚不可摧门槛的青阳武馆大门内熙攘的习武身影,还有那些或嘲讽、或鄙夷、或麻木的面孔。
然后,他死死地、死死地咬住了下唇。一股铁锈般的腥味在口中弥漫开。再没有半分言语,猛地转身,像是逃,又像是不愿再看这人间荒唐一眼,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身后骤然爆发的、混杂着奚落和议论的喧闹声中,一步一步,重新走回了外面冰冷刺骨的寒风里。那件单薄的青衫背影,在暖湿的庭院与凛冽寒风的交界处,显得格外渺小、飘摇,如同风中断草。
身后,是钱管事终于响起的、带着一丝不耐烦却盖过其他噪音的唱名声:“赵铁柱!武馆学徒……”
大门内那片暖融喧嚣的气息,与他再无半点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