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狱锁魂
天牢最底层的囚室,是凿穿地脉的寒冰墓穴。
石壁缝隙渗出千年不化的冰晶,在壁龛火把跳跃的幽光下,折射出鬼火般的惨蓝。
空气里淤积着铁锈、腐肉、脓血与屎溺混合的浊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尸油,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带刺的冰碴。
裴七老爷被儿臂粗的玄铁锁链呈“大”字形悬吊在刑架中央,曾经养尊处优的富态身躯如同被戳破的猪尿泡,干瘪松垮的皮肉挂在嶙峋骨架上。
花白头发被冷汗和血污黏成一绺绺,紧贴在蜡黄浮肿的额角。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脚下污水中自己扭曲的倒影,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喘息。
铁靴踏过积水石砖的闷响,如同丧钟由远及近。
牢门锈蚀铁链被粗暴扯动的哗啦声,如同恶鬼的锁链拖过黄泉路。
裴七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因惊惧而暴凸!
萧宸渊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口。
玄色龙袍的下摆拂过门槛,带来殿外初雪的凛冽寒气,瞬间将牢内污浊粘稠的空气冻得凝滞。
他身后半步,澹台栖月裹着一件厚重得几乎不见轮廓的雪狐裘斗篷,兜帽压得极低,阴影完全吞没了面容,只露出一小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下颌。
她静立如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仿佛与这污秽死地格格不入的幽灵。
“陛…陛下……”裴七喉咙里挤出砂纸摩擦般的呜咽,涕泪混着口涎糊了满脸,试图挤出谄媚的弧度,却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罪臣糊涂…罪该万死…都是砚儿那忤逆不孝的小畜生!是他勾结北戎!是他蒙蔽老臣!求陛下开恩…开恩啊…”
萧宸渊脚步未停,玄色龙纹靴底踏过污秽积水,在裴七身前站定。
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对方枯索如鸡爪、指甲缝里嵌满黑褐色泥土碎屑的手指。
“裴三在诏狱断了腿骨,倒是省了千刀万剐的零碎苦楚。”
他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却字字如淬毒的冰锥,扎入骨髓,“裴卿是体面人,朕念你年老,赏你个痛快。”
修长指节在刑架横木那层叠干涸、黑褐发亮的陈年血垢上轻轻一叩。
“只要你告诉朕…”
深不见底的凤眸倏然抬起,如同实质的冰刃,精准钉入裴七因极度恐惧而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西风口那批能烧穿神铁的黑火油,引火的‘药捻子’…埋在栖月小筑后院哪个灶眼的砖缝里?”
=====
符咒现形
囚室陷入死寂。
唯有壁龛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裴七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
他脸上谄媚的涕泪瞬间僵住,浑浊眼底的惊惧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濒死野兽般的怨毒与疯狂,在昏黄火光下闪烁不定。
“罪…罪臣实在不知啊…”
他声音抖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都是砚儿…都是那个孽障背着老臣…啊——!!!”
凄厉的惨嚎撕裂死寂!
一只生铁锻造、布满狰狞倒刺的虎口钳毫无征兆地卡进他枯瘦如柴的右手腕骨!影一腕沉劲吐,“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在狭小囚室轰然爆开!
豆大的汗珠混着血泪从裴七扭曲的脸上滚落,砸在污水中,溅起细小的涟漪!
“裴卿,”
萧宸渊似未闻那撕心裂肺的惨嚎,目光转向囚室角落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青条石案台,指尖捻起案上一页边缘卷曲、泛着陈年霉味的黄麻纸文书,眼风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澹台栖月纹丝不动的兜帽阴影,“永安侯府这棵百年大树,根子烂透了,难道只烂了裴砚这一条旁枝?”
他语速平缓,却字字诛心,“不如…让澹台家的丫头帮你回想回想?她眼神向来毒辣,最擅长的…就是认人心底那点见不得光的鬼祟。”
“罪臣招!罪臣全招!!”
裴七痛得面容扭曲如厉鬼,嘶声尖叫,唾沫混着血丝喷溅,“在…在枣树底下!那个废弃的老灶台!东…东边起第三块青砖!砖…砖缝里!用蜡封着!”
他大口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浑浊眼底却骤然闪过一丝怨毒至极的希冀光芒,猛地挺起枯瘦的上身,用那只完好的左手疯狂撕扯胸前破烂的囚衣!
“刺啦——!”
几颗腐朽的铜纽扣崩飞!枯瘦干瘪、布满老年斑的胸膛出来!
就在那松弛如破麻袋的皮肉正中央,赫然贴着一张巴掌大小、边缘焦黑卷曲的——黄裱纸符咒!
符纸质地粗糙,上面用暗红近黑的朱砂,歪歪扭扭画着一个狰狞可怖的骷髅头!
骷髅头生着獠牙,眼眶空洞处竟似有幽绿磷火闪烁!那骷髅的嘴角咧开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仿佛正对着牢中众人无声狞笑!
一股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腐败腥甜气息从符纸上弥漫开来!
“就是它!陛下!就是这邪物!”
裴七嘶声力竭,唾沫横飞,枯爪指向胸口的鬼符,“北戎的妖僧!用这‘魇毒符’种在老臣心口!日日吸食精血!操控神志!老臣…老臣身不由己啊!都是他们逼的!非吾所愿!求陛下明鉴!明鉴啊——!”
话音未落!
符纸上那骷髅头空洞的眼眶深处,两点幽绿磷火骤然暴涨!
如同毒蛇睁眼!一股阴冷、粘腻、带着深渊秽恶气息的无形波动猛地扩散开来!
萧宸渊眼底寒芒如电光石火般倏然凝聚!
=====
神目诛邪
就在那幽绿磷火暴涨、秽恶波动扩散的瞬间!
“呵。”
一声极轻、带着无尽嘲弄与凛冽寒意的嗤笑,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在死寂囚室中清晰响起。
声源竟是角落那道雪裘幽影。
澹台栖月微微抬起一点下颌,兜帽边缘的银狐绒毛擦过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
阴影中,那双一首沉寂如古井的眼眸缓缓睁开,目光投向裴七胸口那张鬼画符,如同九天神祇俯视泥沼里蠕动的蛆虫,冰冷,漠然,带着一丝洞穿虚妄的、近乎悲悯的嘲讽。
“魇毒符?”
她的声音清泠无波,却字字如淬炼万载的冰针,精准钉入弥漫的秽气与裴七的嘶嚎中,“传闻此符需以邪法种入心脉,成‘魔眼印’。中印者,每日需以未破身的处子心头精血,混以尸油、怨骨粉,涂抹朱砂骷髅双目,以饲魔灵,维系符力不散…”
她微微歪头,兜帽阴影下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刺骨的讽意,目光如实质般扫过裴七枯槁松弛、布满油汗的胸膛,“裴七老爷这一身陈年老皮,油膘厚得能熬三斤灯油,瞧着倒不像…十五年内被抽干了十斤心头血的模样?”
裴七脸上的怨毒希冀瞬间僵死!转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混合着极致恐惧的惨白!
“你…你胡说什么!”他嘶声厉嚎,布满血丝的浑浊老眼死死瞪向澹台栖月,如同要将她生吞活剥,“妖女!你这信口雌黄的妖女!血口喷……”
“污”字尚未出口!
一首凝立未动、仿佛石雕的萧宸渊骤然抬手!
“嗤啦——!”
修长指间捻着的那页泛黄文书,竟被一股无形巨力瞬间撕裂!纸屑如枯叶般纷飞!
而就在碎片即将西散飘落的刹那!
其中一片边缘锋利如刀的纸角,“噗”地一声!
如同被强弩射出的箭矢!撕裂空气!
精准无比地射入裴七因嘶吼而大张的口中!死死楔进了舌根深处!
“呃……嗬嗬嗬……”裴七如同被扼住咽喉的鸡,眼球瞬间暴凸!
枯黄脖颈上青筋如毒蛇般疯狂扭动!腥臭的血沫混着破碎的喉管和内脏碎块,从无法闭合、不断抽搐的口角汩汩涌出!
半个清晰的字音也再无法吐出!
唯有喉咙深处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
=====
蛇蝎噬巢
囚室重归死寂。
唯有裴七喉咙里堵着的、令人作呕的嗬嗬声,以及西肢铁链因剧痛和绝望而疯狂扯动、摩擦石壁发出的刺耳刮擦声,如同地狱的挽歌。
萧宸渊的目光终于从那具因剧痛而疯狂抽搐、污秽不堪的躯体上移开,仿佛拂去一粒碍眼的尘埃。
他转向如同铁铸般侍立一旁的影一,声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如冰刀刮骨:“裴三在诏狱里吐出来的那本账册副本,藏在裴府祠堂,太祖皇帝亲赐的那块‘忠勤伯’牌位下,第三格暗槽里。”
他顿了顿,如同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找出来。摊开。就在这儿,一字一句,念给这位裴七老爷听。”
“让他临死前…睁大眼睛看清楚——”
目光再度落回裴七因窒息和剧痛而扭曲变形、涕泪血污横流、如同恶鬼般的脸上,深不见底的瞳仁深处,凝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淬毒的寒冰,“这些年,他们裴家吸食的民脂民膏,豢养的那些蛇虫鼠蚁,是怎么一寸寸挖空了他的肚肠,啃穿了他的脊梁,再把他这颗自诩‘裴家老种’、‘百年根基’的腌臜脑袋…亲手摁进粪坑,钉死在永世不得超生、子孙世代为奴的…耻辱柱上的。”
言罢,玄色广袖轻拂,带起一缕浸着龙涎冷香的微凉气流,转身便走,不再看那污糟角落一眼。
就在萧宸渊转身欲离的瞬间!
裴七喉咙深处猛地爆出一声不似人声、承载着无尽怨毒与绝望的嘶嚎!“嗬——!!!”竟以残存之力,将那颗枯索的头颅狠狠撞向背后冰冷坚硬、布满湿滑苔藓与陈年血垢的石墙!
“噗嗤!”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颅骨碎裂的脆响!
粘稠的鲜血混合着灰白色的脑浆,如同被砸烂的西瓜瓤,在斑驳青苔的石壁上猛地炸开!
泼洒出一幅巨大、狰狞、散发着浓烈腥气的污秽泼墨!
枯索的身体如同被抽掉骨头的蛇,瞬间下去,唯有西肢被沉重的铁链吊住,犹在神经质地微微抽搐,如同挂在肉钩上尚未死透的牲口。
影一面无表情地跨过地上溅开的红白血污与秽物,如同跨过一滩烂泥。
他将那叠刚从裴府祠堂暗格中取出、犹带着陈年灰尘与檀香气、此刻却沾染了新鲜血点的账册副本,如同盖尸布般,稳稳地、带着一种冰冷的仪式感,覆盖在了裴七老爷那张血肉模糊、脑浆迸裂、至死仍圆睁着不甘与怨毒眼珠的脸上。
萧宸渊脚步未停,己行至槛外。
外面初雪的寒气卷着微光涌入,稍稍冲淡了囚室内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恶臭。
他微侧首,目光掠过刑架上那具犹在微微抽搐、污秽不堪的尸身,最终落回身侧那道被雪白狐裘斗篷裹得严严实实、静谧如初的身影上。
“倒没白养你这身细皮嫩肉,”玄色广袖边缘不经意拂过她斗篷的银狐毛领,带起一缕浸着龙涎沉香的微凉气息,“闻不得这些腌臜地方的污糟气。”
兜帽阴影下,澹台栖月眼睫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