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神医”的名号在京城高层圈传开的时候,卫生部也默默召开了一个会议。
卫生部老干部局会议室。
会议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文件油墨味。长条会议桌旁坐满了人:几位穿着灰色或蓝色中山装的卫生部、总后领导;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老专家;军区总院、协和等大医院的负责人。林小寒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身素净的浅灰色薄呢外套,安静地翻阅着面前一份关于老年心脑血管疾病调养的简报。她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块投入湖面的冰,让周围略显嘈杂的寒暄声都低了几分。
门被轻轻推开,一阵带着脂粉气的香风先飘了进来。苏曼殊出现了。她烫着时髦的大波浪卷发,穿着一件鹅黄色镶蕾丝边的连衣裙,外面罩着件米白色针织开衫,脚踩半高跟小皮鞋,在一屋子素色中显得格外扎眼。她是跟着军区总院的副院长父亲苏正明来的,名义上是“学习”,实则是为了拓展人脉,寻找机会。
“王伯伯!李阿姨!好久不见啦!”苏曼殊笑容明媚,声音清脆,熟稔地跟几位看起来位高权重的领导打着招呼,仿佛这里是她的主场。她父亲上京军区第一医大总院的院长,苏正明。
略带宠溺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向众人介绍:“这是小女曼殊,在我们总院外科工作,年轻人,带她来长长见识。”
会议开始,讨论老干部冬季保健的重点和各单位协调方案。轮到各医院发言时,苏曼殊抢在父亲前面开了口,声音带着刻意的甜美:“各位领导,各位前辈,我们军区总院非常重视老首长的健康保障!我们计划在入冬前组织一次全面的健康普查,尤其是针对心脑血管和关节问题,会配备最先进的进口设备,抽调骨干力量…”她侃侃而谈,内容听起来很宏大,但细节空洞,更像是在表功和炫耀资源。
几位真正懂行的老专家微微蹙眉,但碍于苏正明的面子,没有打断。
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近期几位老同志的健康状况改善上。一位领导带着赞许的语气提道:“说到这个,林小寒同志真是功不可没啊!王老将军(参加过长征的老将军)那几十年的腰腿痛,折磨得他晚上都睡不好,经过林教授几次调理,现在能自己下楼散步了!精神头都好了不少!”
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到林小寒身上。她只是微微颔首,并无得意之色。
苏曼殊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绽放得更加灿烂,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嫉恨。她转向林小寒,声音带着夸张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刻:“哎呀,林教授!您可真是‘神’了呀!王伯伯那老毛病,我们总院专家会诊过好几次都没太好办法呢。听说您都不用开刀动手术,就靠几根银针、几副汤药?真是太神奇了!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祖传秘方’或者‘特殊手法’没有?能不能让我们这些在正规医院按部就班的小医生也开开眼界,学习学习呀?” 她把“正规医院”和“按部就班”咬得略重,话里话外暗示林小寒的手段不正规、有猫腻。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几位老专家皱紧了眉头,苏正明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低声呵斥:“曼殊!胡说什么!”
林小寒终于抬起了眼眸。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平静无波地看向苏曼殊。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就像在看路边一颗无关紧要的石子,或者会议桌上一个普通的茶杯。这种彻底的、居高临下的漠视,比任何犀利的反击都更具杀伤力。
苏曼殊被她看得心头一悸,准备好的后续挑刺的话竟卡在了喉咙里。
林小寒的目光只在苏曼殊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移开了,仿佛对方根本不值得她浪费更多注意力。她转向刚才发言的领导,声音清冽平静,如同山涧溪流:“医道精深,奥妙无穷。重在辨证施治,对症下药。王老将军的病症,根源在早年旧伤淤阻经络,兼有年老肾气亏虚,需标本兼治,疏通与滋养并重。” 她简单解释了几句病理和治疗思路,用的是最正统的中医理论,条理清晰,无可指摘。说完,她便不再理会苏曼殊,微微侧身,与旁边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低声交流起某个药方配伍的问题。
苏曼殊的脸颊瞬间涨红,感觉自己像个用力挥拳却打在了棉花上的小丑,所有的挑衅都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无视并化解了。一股强烈的羞愤和更加浓烈的嫉恨在她心中翻涌。她下意识地想寻找同盟或转移注意力,目光在会议室里逡巡。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坐在会议室后排角落里的程向阳。他是作为林小寒的家属陪同来的(会议允许家属在旁听席)。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常服,坐姿挺拔如松,面容英俊,气质沉稳。他并没有看苏曼殊这边的闹剧,而是专注地看着前方的林小寒,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温柔、欣赏和一种深沉的骄傲。那眼神,是苏曼殊在她那些追求者眼中从未见过的真挚与专注。
苏曼殊的心猛地一跳。这个男人…和那些围着她献殷勤的纨绔子弟完全不同!他英俊、沉稳、有担当(二等功英雄!),还是前途无量的高级研究员!一股强烈的占有欲瞬间压过了刚才的羞愤。凭什么?凭什么林小寒这种冷冰冰、装腔作势的女人能拥有这样的男人?还拥有那样的荣誉和地位?她苏曼殊,军区总院的院花,家世显赫,才应该是站在程向阳身边、享受一切荣光的人!
苏曼殊的怒火和嫉恨需要宣泄口。几天后,在一个军区大院的周末小姐妹聚会上,大厅放着邓丽君的磁带,桌上摆着高级点心,她开始了“倾诉”。
“你们是不知道,那个新来的林教授,架子可大了!”苏曼殊撇着嘴,一脸不屑,“在领导面前装得清高,对我们这些正经医生爱答不理。我看啊,她那套‘神医’的名头,水分大着呢!”
“哦?怎么说?” 旁边一个穿着红色毛衣、烫着同款卷发的女孩,叫张娇,其父亲是某部委处长,立刻来了兴趣。
“你想啊,”苏曼殊压低声音,带着神秘感,“那些老首长年纪都大了,病痛缠身,有时候心情好了或者用了点好药,感觉舒服点很正常。她呢,就抓住这点,把自己包装成‘神’了!谁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说不定就是心理暗示,或者…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偏方’?” 她故意把“偏方”两个字说得暧昧不清。
“啊?真的假的?那…那多危险啊!” 另一个女孩惊呼。
“可不是嘛!” 苏曼殊继续煽风点火,“听说她弟弟,一个乡下孩子,首接就塞进第一实验小学了!那可是咱们京城最好的小学之一!名额多紧张啊,多少干部子弟都排不上号呢!她凭什么?” 她成功地激起了小姐妹们基于自身优越感的不满。
“还有啊,” 苏曼殊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她给人治病的时候,神神秘秘的,连助手都不让进,谁知道在里面干了什么?别是用了什么…有损医德的法子吧?” 她抛出一个极具暗示性和杀伤力的谣言。
这些话,很快就在苏曼殊的小圈子里发酵、变形、传播开来。通过小姐妹们的嘴,传到了她们的父母和其他干部耳中;通过她在军区总院的“闺蜜”护士,传到了医院同事之间。虽然没人敢在明面上质疑林小寒,但一股微妙的敌意和审视开始在林小寒周围弥漫。
谣言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人心。
林小寒去后勤处领取一批特批的、年份久远的野生人参,用于给抗战英雄,开国功勋陈元老配药。负责发放的年轻蒋姓科员推了推眼镜,态度冷淡:“林教授,这个…手续有点问题,您这个批条还需要我们处长再签个字。处长今天开会去了,您改天再来吧。” 明明昨天还说手续齐全的。
林小寒淡淡瞥他了一眼,收回条子,转身就走。蒋姓科员看她这个态度,气的冷哼一声,随即用力关上了门。
林小寒去了二楼,因为需要借用一台医院新进口的、用于监测生命体征的多功能监护仪为一位心脏状况复杂的老科学家,李老。做治疗时提供全面保障。设备科的值班人员面露难色:“林教授,真不巧,那台机器…呃…协和那边有个紧急会诊借走了,要不…您用我们国产的老型号先凑合一下?”
国产老型号功能单一,精度不够。他们不是不知道。
林小寒勾了勾嘴巴,仍然没有说什么。很好。她首接拿着批条找到了上京医院的院长,邱明德,她不需要告状,只是陈述事实:“邱院长 ,我需要的人参,后勤说手续不全。我需要的仪器,设备科说拿不出来,那就麻烦邱院长转告陈元老,李老教授,东西不全,爱莫能助。我这几天累了,需要休假静养”
说罢,把批条都在办公桌上,完全不管对方反应,转身离开。
邱明德办公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在林小寒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剩下邱明德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一下下撞击着耳膜。他瞪着散落在宽大办公桌上的那几张薄薄的批条——特批野生人参的、借用进口多功能监护仪的——它们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皮首跳。
“混账!无法无天!” 邱明德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钢笔、墨水瓶和那叠文件一起跳了起来,发出刺耳的哐当声。手背瞬间传来钻心的痛楚,皮肤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但他浑然未觉,只有一股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往上爬。陈元老!李老教授!这两位国宝级人物的健康状况,是上面首接压下来的死命令!林小寒是他们目前唯一的希望,是整个医疗系统交到他邱明德手上的重担!可现在……人被她气走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上面震怒的电话下一秒就会打进来,劈头盖脸地质问:为什么陈老的药配不齐?为什么李老的治疗保障不到位?他邱明德几十年的清誉、苦心经营的位置,难道就要毁在这莫名其妙的人为梗阻上?
“查!” 邱明德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关节发白,声音嘶哑地对着话筒咆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给我立刻!马上!查清楚!后勤处!设备科!今天值班的是谁?谁给他们的胆子!谁在后面指使!挖地三尺也得给我揪出来!查不明白,统统给我滚蛋!”
院长的雷霆之怒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整个上京医院。电话铃声在后勤处和设备科此起彼伏地炸响,接电话的人无一例外脸色煞白,握着话筒的手都在抖。不到十分钟,院长办公室的命令己经变成了整个医院都知道的恐怖现实:院长拍桌子拍肿了手,震怒无比,今天后勤和设备科当值的几个人,全都停职查看,等候发落!而这场风暴的中心,赫然指向了那位刚刚被“气走”的林小寒教授。。
此刻的风暴眼,却异常平静。
林小寒回到西合院,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玻璃,斜斜地照在窗台上几盆长势喜人的绿植上,给宽敞的院子铺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色。西屋改造的药房里飘出淡淡的草药清香,是她上午配药时留下的余韵。
刚拧干毛巾擦了把脸,清冽的水汽驱散了会议室的沉闷和方才那点微不足道的烦扰。她走到小床边,正准备躺下小憩片刻,养养精神。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轻却又掩饰不住的急促,一下紧跟着一下,敲在薄薄的木板门上,显得格外刺耳。
林小寒的动作顿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没动。
门外的人显然更急了。“笃笃笃笃!” 敲门声变成了连续的、带着点恳求意味的拍打。“林教授?林教授您在吗?开开门啊林教授!”
是后勤处处长老和设备科科长老刘的声音,平日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那声音里透出的惶恐和讨好,隔着门板都听得一清二楚。
林小寒转过身,走到门后,并没有立刻开门。门外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带着点头哈腰的卑微:
“林教授!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后勤处马处长急急地解释,声音都在发颤,“您要的那批人参,手续齐全!一点问题都没有!绝对是底下那个姓蒋的混小子不懂事,工作失误!我己经狠狠批评他了!您随时去拿,我亲自给您送到府上都行!”
“对对对!林教授!” 设备科刘科长立刻接上,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那台进口监护仪,协和那边根本就没借走!是…是值班的人搞错了排班表!机器好好的就在库里呢!您现在要用?我这就让人给您抬过来!马上!立刻!耽误了您给李老治疗,我们真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啊!”
两人在门外你一言我一语,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表忠心,言辞恳切,姿态低到了尘埃里。邱院长那“请不回来就一起滚蛋”的死命令,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们彻底慌了神。
林小寒静静地站在门后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像深秋的潭水。那些急切的辩解、刻意的讨好、推卸给“底下人”的责任,在她听来如同窗外刮过的一阵风,吹不起半点涟漪。
门外的声音渐渐带了哭腔:“林教授,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您就看在陈老、李老两位老同志的身体份上……”
“吱呀——”
老旧的木门被林小寒从里面拉开一道缝隙,刚好露出她半张清冷的脸。门外的马处长和刘科长像是看到了救星,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到极致的笑容,身体下意识地往前倾,活像两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极力绽放的残菊。
“林教授!” 两人异口同声,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希冀。
林小寒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他们因紧张而扭曲的笑脸,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让两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后背莫名地窜起一股寒意。
“两位,” 林小寒的声音不高,清冽得像山涧的溪流,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我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东西,你们按规矩办事就好。”
说完,不等门外两人有任何反应,“哐当”一声轻响,那扇薄薄的木门,再次毫不留情地在他们眼前关上了。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