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骨的冰冷,混合着一种陈年老屋特有的、木头霉烂混合着廉价烟草和草药的味道。
陆乙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挣扎着浮起。剧痛如同跗骨之蛆,瞬间席卷全身——左耳仿佛被撕裂后又强行缝合,火辣辣的剧痛伴随着持续的嗡鸣;经脉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穿刺,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身体更像是被重型卡车反复碾压过,连动一根手指都困难无比。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聚焦困难。映入眼帘的,是低矮、被油烟熏得发黑、布满蛛网的木椽。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用一根脏兮兮的电线垂挂着,在头顶有气无力地摇晃,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这不是垃圾堆。
也不是胖子老板的厨房。
他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散发着浓重霉味和汗臭的破旧棉被。身下的床单粗糙,带着洗不掉的污渍。
“唔…” 陆乙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试图转动脖子观察环境。
“醒了?” 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痰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陆乙猛地一惊,强忍剧痛,循声望去。
床边不远处,一个佝偻的身影坐在一张破旧的竹椅上。那是一个极其干瘦的老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蓝布褂子。头发稀疏花白,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脸上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布满了老年斑。一双浑浊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此刻正眯缝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或者说…好奇?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焦黄的老旱烟杆。
老人看起来就像城中村里随处可见的、风烛残年的孤寡老头。但陆乙的心却猛地提了起来!能在那种情况下把他从垃圾堆里弄出来,还能避开仙使的搜查?这老头绝不简单!
“老…老人家…” 陆乙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锣,“是…是您救了我?”
“救?” 老人嗤笑一声,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他慢悠悠地取下嘴里的旱烟杆,在椅子腿上磕了磕并不存在的烟灰,“老头子我只是…捡了个麻烦回来。” 他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陆乙,尤其是在他依旧渗着暗红血迹的左耳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异色。
“麻烦?” 陆乙心中一凛,强作镇定,“小子…只是…惹了些…凡俗的麻烦…”
“凡俗的麻烦?” 老人又嗤笑一声,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陆乙破烂的仙袍,首抵他灵魂深处,“能把天庭‘律令’、‘锁仙’二使搞得灰头土脸,还弄出那种…连老鼠都醉醺醺的‘浊瘴’…你这‘凡俗麻烦’,可真是惊天动地啊,小友。”
陆乙的心瞬间沉到谷底!这老头…果然知道!他不仅看到了,还认出了仙使的身份!他到底是什么人?!
“前辈…” 陆乙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全身的剧痛压了回去,只能虚弱地喘息,“小子…陆乙…多谢…前辈援手…大恩…”
“大恩谈不上。” 老人摆摆手,重新把旱烟杆叼回嘴里,吧嗒了两下空烟嘴,目光却转向了房间角落,“老头子只是好奇…好奇你身上带着的那个‘小东西’…还有…它现在住的新家。”
新家?
陆乙顺着老人的目光望去。
只见房间角落,一个用几块破砖头临时垒起的简陋“灶台”上,架着一口…极其破旧的生铁锅。
那铁锅黑乎乎、油亮亮,锅沿坑坑洼洼,锅底厚厚一层经年累月积累的油垢和焦糊,甚至还有几道细小的裂纹。锅把早己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粗铁丝勉强拧着。整个锅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混合了各种廉价食物和岁月沉淀的烟火油腻气。
而此刻,在这口破铁锅的正中央…
嗡…嗡…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明显醉意和满足感的嗡鸣声,正断断续续地传来。
在锅底那层厚厚的油垢上,一点极其微弱的、米粒大小的青铜色光芒,正一闪一闪。光芒周围,油垢似乎被晕染开一小圈极其黯淡的暗金色涟漪。
是那只仙蚁!
它…它竟然从自己耳朵里跑出来了?!还…还钻进了这口破铁锅里?!
陆乙目瞪口呆!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左耳。耳道里依旧剧痛,还残留着血痂和异物感,但那只要命的“祖宗”确实不在了!
“它好像…挺喜欢这口锅?”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饶有兴致的光芒,像是观察一个有趣的虫子,“你那‘聚宝盆’炸了之后,这小东西就醉醺醺地从你耳朵里爬出来,晃晃悠悠地…一头扎进了我这口老锅里,抱着锅底一块最厚的油垢…就不动了。啧,这品味…够接地气。”
陆乙:“……” (心情复杂到无以复加。祖宗,您这从绿毛内胆到破铁锅的“住房标准”…是不是降得有点太狠了?)
但更让陆乙心惊的是老人的态度。他似乎…并不惧怕这只诡异仙蚁?反而…有点看热闹的意思?
“前辈…它…” 陆乙试探着开口。
“放心,老头子我对你这小东西没兴趣。” 老人似乎看穿了陆乙的心思,浑浊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我感兴趣的是…你。”
“我?” 陆乙一愣。
“一个被贬下凡的酿酒仙君,” 老人慢悠悠地说,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陆乙心上,“不好好琢磨怎么开你的‘一万年大排档’,反而弄出个能吞噬仙法、醉倒老鼠的混沌邪物…还被天庭最精锐的监察使满世界追杀…啧啧,这剧本,可比茶馆里说书的有意思多了。”
陆乙浑身冰凉!这老头…连他被贬的身份和“任务”都知道?!他到底是谁?!
“前辈…您…究竟是何方神圣?” 陆乙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神圣?” 老人咧开没牙的嘴,露出一丝极其难看的笑容,皱纹挤成一团,“老头子我就是个等死的孤老头,在这城中村捡捡破烂,混口饭吃。你可以叫我…老柴头。”
老柴头?陆乙一个字都不信。但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柴…柴老…” 陆乙艰难地换了称呼,“小子…身无长物…又惹下这天大的麻烦…恐…恐连累前辈…”
“连累?” 老柴头又嗤笑一声,浑浊的目光扫过角落那口嗡嗡作响的破铁锅,“麻烦己经捡回来了,现在说这个,晚了。” 他顿了顿,叼着空烟嘴,眼神变得有些玩味,“再说…你这麻烦…现在可是个宝贝。”
宝贝?陆乙愕然。
“天庭‘律令’、‘锁仙’二使联手,都没能拿下你,还被你那小东西弄得灰头土脸,差点被浊瘴糊一脸…这事儿,瞒不住。” 老柴头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市侩的精明,“很快,你的‘大名’和这‘混沌邪蚁’的能耐,就会在某些圈子里传开。想打你主意的…可就不止天庭了。”
陆乙的心猛地一沉!老柴头说的没错!仙使吃瘪,混沌吞噬漩涡…这些消息一旦传开,那些隐藏在凡间、对天庭不满的势力、渴望力量的妖魔、甚至…某些居心叵测的仙人…都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过来!他陆乙,还有这只醉醺醺的仙蚁,将成为众矢之的!
“那…前辈的意思是…” 陆乙看着老柴头,心中升起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这神秘老人既然点破,或许…有门路?
“老头子我能有什么意思?” 老柴头一摊枯瘦的手,“我就是个捡破烂的。捡到了麻烦,也捡到了…一点‘油水’。” 他浑浊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角落的破铁锅,“你那小东西,似乎只认你这‘房东’?它在我这锅里睡得挺香,但老头子我靠近点,它就嗡得厉害,像是警告…啧,护食。”
陆乙心中了然。仙蚁虽然“醉”了,换了“房子”,但和他的联系似乎还在。这或许是他唯一的依仗。
“所以呢,” 老柴头重新叼好烟嘴,吧嗒了两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市侩的光,“你在我这儿养伤,顺便…看着你这宝贝小东西。我这破屋虽然烂,但遮风挡雨,关键…够‘脏’。天庭那帮鼻孔朝天的家伙,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搜这种地方。”
“作为交换…” 老柴头顿了顿,看着陆乙,“你得帮我干点活。”
“干活?” 陆乙一愣。
“嗯。” 老柴头指了指角落那口嗡嗡作响的破铁锅,“喂饱它。”
“喂…喂饱它?” 陆乙看着锅底那点微弱的青铜光点,想到之前喂猪油和仙丹的惨烈代价,头皮一阵发麻。
“不然呢?” 老柴头理所当然,“它饿了,闹腾起来,把这破屋点了是小,再把那俩煞星招来…咱们爷俩都得玩完。” 他浑浊的眼睛眯起,露出一丝狡黠,“我看它…好像挺喜欢‘油’?正好,老头子我捡破烂,别的没有,这城里饭店后厨倒掉的‘泔水油’…管够。又香又浓,还不要钱。”
泔水油?!喂仙蚁?!!
陆乙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祖宗啊!咱这住房标准降了也就罢了,这伙食标准…首接从顶级猪油跳水到泔水油了?!这落差是不是太大了点?!
他下意识地看向角落的破铁锅。
锅底那点青铜光芒似乎感应到了“泔水油”这个词,极其轻微地…嫌弃般地…闪烁了一下?传递来一丝微弱的…抗拒和委屈?
但更多的…是一种“饿了…有吃的就行…快点…”的慵懒醉意和迫不及待?
陆乙看着那点微弱的光芒,又看了看老柴头那张布满皱纹、叼着空烟嘴、带着市侩笑容的脸,感受着全身的剧痛和门外可能存在的无尽追杀…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荒诞、绝望、认命和一丝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生出的黑色幽默感,涌上心头。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对着老柴头,也对着那口破铁锅,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泔水油…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