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地压在千羽学院上空,宿舍楼大多窗口己熄了灯,像一只只沉睡的眼睛。唯有凌夜房间的窗户,还固执地亮着一小方昏黄的光,如同一只不肯合上的、焦灼的独眼。
凌夜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将他紧绷的侧脸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桌上摊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空白纸页,旁边放着一支普通的黑色水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墨迹在尖端凝聚,像一个悬而未决的判决。
警告…必须警告!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的神经。前几天的电话徒劳无功,像个拙劣的笑话。但龙马入狱的惊雷步步逼近,如同悬在头顶、引线滋滋作响的炸药。他不能再等了。匿名信,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留下痕迹的方式。哪怕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他也要将这微弱的火苗投出去。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笔尖终于落下,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刻意改变了笔迹,让字迹显得笨拙、潦草,带着一种底层小人物特有的慌张和语无伦次:
> 敬启者:
> 小心!有人要害雷电龙马社长!ME社里,钱!账!有人做假!他们要搞垮公司,把脏水泼到社长头上!快查!快阻止!不然就晚了!求求你们,快查!
没有署名,没有任何能指向他身份的信息。内容依旧含糊不清,充斥着臆测和恐慌,像一个精神错乱的告密者发出的呓语。写完最后一个字,凌夜猛地将笔拍在桌上,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看着那几行歪歪扭扭、充满绝望气息的文字,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自我厌恶感翻涌上来。这算什么?丢进大海的漂流瓶?祈求命运垂怜的祷告?
他粗暴地将信纸折成一个小方块,边缘因为用力而有些卷曲。冰冷的纸张硌着他的指腹。他拉开抽屉,翻找出一枚普通的信封和一个皱巴巴的邮票。贴上邮票,在信封正面,他凭着记忆里那个曾短暂接通过的秘书室号码,潦草地写下地址:
**雷电商事株式会社 社长秘书室 亲启**
字迹依旧扭曲,透着一股刻意的伪装和难以言喻的仓惶。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艰巨又极其卑琐的任务,背脊渗出冷汗,黏腻地贴在衬衫上。他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上单调的光晕,胸腔里那颗心脏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无声的质问:有用吗?这徒劳的挣扎,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第二天,午休时分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凌夜没有去食堂,他像一抹游魂,悄无声息地穿过校园。阳光刺眼,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避开人流,脚步最终停在距离学园正门两个街区外的一个老旧邮筒旁。
邮筒是那种老式的、深绿色的铸铁筒,筒身上布满了斑驳的锈迹和模糊不清的小广告贴纸,像一个饱经风霜的沉默老者,伫立在便利店和一家五金店的夹缝阴影里。周围行人匆匆,没人多看它一眼。
凌夜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捏着那封薄薄的信,指尖冰凉,那粗糙的信封边缘仿佛带着倒刺,刺痛着他的神经。他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熟悉的面孔,然后深吸一口气,像是进行某种见不得光的交易,迅速地将那封信塞进了邮筒狭窄的投递口。
“噗。”
一声沉闷的轻响。信封消失在邮筒内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那一瞬间,凌夜感到的不是如释重负,而是一种巨大的、仿佛被抽空般的虚脱。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指尖残留着金属投递口冰冷的触感。他靠在旁边便利店冰冷的玻璃外墙上,阳光透过玻璃,将货架上花花绿绿的零食包装映得光怪陆离。便利店里,一个穿着围裙的年轻店员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目光懒散地扫过窗外,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又漠然地移开。
他像个可笑的透明人。他刚刚投下的,仿佛不是一封信,而是一颗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注定连一丝回响都不会有。
徒劳的涟漪…沉没的信件…
他脑中回响着章节的标题,一种冰冷的宿命感攫住了他。
接下去的两天,凌夜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在无声的煎熬中等待着一支注定不会射中目标的箭。
每一次下课铃声响起,每一次经过教学楼底层的公告栏,他的脚步都会不由自主地停顿,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上面张贴的、花花绿绿的通知、社团活动海报、甚至是失物招领启事。他搜寻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迹象,任何可能来自ME社秘书室的、哪怕是最隐晦的回应。每一次,映入眼帘的都只是千篇一律的校园日常。公告栏沉默着,像一张麻木的脸。
他甚至鬼使神差地绕道去学校的收发室。透过那扇沾满灰尘的玻璃窗,他看到里面堆积如山的信件和包裹,大多是学生的网购件和杂志。一个戴着老花镜的校工正慢悠悠地分拣着,动作从容不迫。没有任何一封看起来像来自某个大公司、带着官方印记的信件,更别提送到他凌夜手上。
希望,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水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消失。每一次徒劳的搜寻,都在他心头刻下一道更深的绝望划痕。那封投入绿色邮筒的信,仿佛真的被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彻底吞噬,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
第三天下午,天空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湿意。
凌夜抱着几本刚从图书馆借出的书,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在通往教学楼的林荫道上。连续的焦虑和失眠让他精神恍惚。路过教学楼侧面那面巨大的公告栏时,他习惯性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朝那边瞥了一眼。
脚步瞬间钉死在了原地。
公告栏最醒目的位置,那张通常张贴重要通知的、带着塑料保护膜的板子上,覆盖着一张崭新的、纸质精良的白底黑字公告。标题字号很大,透着一种冰冷的官方权威:
**关于雷电商事株式会社社长雷电龙马先生配合调查的公告**
下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凌夜根本看不清,也无需看清。那标题本身,就像一把裹挟着万钧雷霆的巨锤,裹挟着刺骨的寒风,狠狠砸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耳鸣。他手里的书本“哗啦”一声掉在地上,砸在脚边,溅起微小的灰尘,他却浑然不觉。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被瞬间抽离,只剩下那公告标题在他脑海里无限放大、扭曲、轰鸣!
雷电龙马…配合调查…
惊雷,终于炸响!
不是传闻,不是猜测,是冰冷的、钉在公告栏上的官方宣告!那封他耗尽心力、寄予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信,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它的沉没,不是悄无声息,而是被这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彻底碾碎成了齑粉!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像失控的探照灯,疯狂地在公告栏前稀疏的人群中扫视。
他看到了!
就在公告栏几步开外,那个紫色的身影,如同被雷亟击中一般,僵立在原地。
雷电芽衣。
她背对着凌夜,怀里抱着几本书,其中一本精装的、深色封皮的《罪与罚》格外显眼。她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随时可能崩断的弓。那头柔顺的紫色长发失去了所有的光泽,无力地垂落,遮住了她大半边脸。凌夜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露出的那一点点下颌线条,绷紧到了极致,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惨白。她抱着书本的手臂在微微发抖,连带着那本《罪与罚》的书页边缘都在簌簌轻颤。
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凝固了。公告栏前有人走过,好奇地瞥了一眼那张公告,又瞥了一眼僵立不动的芽衣,低声议论着什么。那些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芽衣却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感知的石像,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她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那张宣告她世界崩塌的白色公告,身体里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仿佛正随着那公告上冰冷的文字,被一丝丝、一缕缕地抽离。
凌夜站在几步之外,脚下散落着书本。冰冷的绝望如同最粘稠的沥青,从脚底迅速蔓延上来,淹没了他的膝盖、腰腹、胸口…首至将他彻底吞没。他投出的石子,连最微小的涟漪都未能激起,就被这滔天的巨浪彻底吞噬。那无声的警报,终究没能阻止惊雷的降临。
徒劳。
彻头彻尾的徒劳。
他看着芽衣那在公告前摇摇欲坠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身影,一股巨大的、撕心裂肺的无力感和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弥补遗憾的执念,在这冰冷的现实面前,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卑劣。他连一颗小小的石子都投不出去,又拿什么去抵挡这足以摧毁一切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