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阳老城区，暮色沉降得似乎比别处更早一些。
晚风穿过逼仄的街巷，裹挟着不知谁家煎炸的油烟味和周家老屋里散逸的陈年木质家具的气息。
苏三旦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单元门，深吸了一口这浑浊却“自由”的空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临江市中心医院那无处不在、冰冷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叶世斌与林雅静那两道如影随形、充满审视与戒备的锐利目光，还有病床上叶子轩那张枯槁绝望、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脸……都被这扇门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她像一只终于挣脱牢笼的鸟，连羽翼都轻快了几分。
周家这座低矮、陈旧的老屋，此刻在她眼里，就是一片等待开垦的沃土，一座即将属于她的王国。
功课做得足，所以苏三旦融入周家的速度快得惊人。短短几日，便俨然成了周家的核心。王淑芬的市侩精明在她八面玲珑的奉承下显得笨拙，周国栋那点浑浊的心思更是被她轻易捏在掌心——他不仅代表全家“郑重”地塞给她两万块“零花”，更在无人处，将一枚沉甸甸的足金耳环和一条细细的、闪着廉价光泽的项链塞进她手心，指尖带着汗湿的黏腻。
“三旦啊，戴着玩儿，别让你妈知道。”
他眼神里的贪婪和试探，赤裸裸地不加掩饰。
苏三旦含笑收下，指尖拂过那微凉的金属，心底冷笑：这点小恩小惠就想套牢老娘？老东西，你道行还浅着呢。
她自信能把这老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变成她棋盘上听话的棋子。连那个闷葫芦似的姐夫银雅阁，也一改往日的死气沉沉，微信消息发得殷勤，倒水递茶分外勤快，眼神总在她腰臀间流连。
那日去周建军家小坐，李红梅特意请了假陪她。
两个女人喝着花茶，倒也相谈甚欢。
李红梅温婉平和，对叶、周两家这团乱麻似乎兴趣缺缺。“长辈们的事，自有他们的道理和难处，”她轻轻搅动着杯中的花瓣，声音柔得像水，“建军怎么选，终究是他自己拿主意。”
苏三旦面上笑着附和，心里却嗤之以鼻：装什么清高？不过是叶家的富贵还没落到头上罢了！
夜色渐浓，窗外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在路灯下张牙舞爪。
苏三旦倚在旧沙发里，盘算着自己的未来：叶子轩？一个将死之人，坟头草绿不绿都难说。叶家那对精明的老夫妇，早把她那些小动作看在眼里，叶子轩一咽气，就是她被扫地出门之时。她才二十多岁，青春正好，难道要为个死鬼守一辈子活寡？她苏三旦的人生信条，从来就不是从一而终。
巴尔扎克说得刻骨：“在巨大利益面前，感情是次要的，甚至是不存在的。”
再嫁，是必然。
但她清楚自己的斤两，没有倾国倾城的姿色，钓不来顶级的金龟婿。她只能在“二手市场”里淘换，而淘换的资本，就是实打实的钞票。
目光扫过这间光线昏暗、弥漫着陈旧气味的客厅。
周家公婆年过半百，王淑芬那肝病就是个定时炸弹。周建军？那是要回临江继承叶家“皇位”的，不会稀罕周家这点破铜烂铁。剩下的，就是那个色眯眯的周国栋、傻大姐周娣和入赘的窝囊废银雅阁。
苏三旦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搞定他们，易如反掌。周家这艘破船，迟早是她掌舵。
当务之急，是把船上的“硬通货”——房产，牢牢攥在自己手里，哪怕是以叶璇的名义。
网络上那句热梗怎么说的？“你可以不相信爱情，但你必须相信不动产证上的名字。” 这是她未来择偶的底气，是她下半生安稳的基石。
饭桌撤下，残羹冷炙的气味还未散尽。客厅的顶灯投下昏黄的光圈，将围坐的人影拉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上演着一出沉默的皮影戏。
王淑芬坐在她对面的旧藤椅上，慢条斯理地削着一个苹果。果皮一圈圈垂落，连绵不断，像一道精心维持的、脆弱的屏障。她的眼神藏在垂下的眼皮后，锐利如刀。
“正名”的议题，在苏三旦春风化雨般的言语和周国栋、银雅阁的附和声中，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尘埃落定。苏三旦正式成了周家“明媒正娶”的长媳，叶璇自然是周家的“嫡长孙”。客厅里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周国栋拍得最响。
“好，好，一家人了！”周国栋搓着手，红光满面，“三旦啊，以后家里的事，你就多操心！” 他目光扫过苏三旦，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苏三旦笑容甜美，话锋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核心：“爸，妈，既然是一家人了，有些事就得为长远打算。您二老辛苦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我呢，带着璇璇，总得有个真正落脚的地方，心里才踏实。您看……是不是把咱家人民路锦苑华庭那套房，先过户到璇璇名下？孩子还小，自然是我替他管着。这样，也算给孩子一个保障，也省得外头人嚼舌根，说我们娘俩没个根基。”
她语气轻松，仿佛在讨论晚饭吃什么，却字字句句敲在王淑芬紧绷的心弦上。
削苹果的刀，猛地一顿！脆弱的果皮“啪”地断裂，掉在油腻的茶几上。
王淑芬抬起眼，浑浊的瞳孔里射出两道寒光，脸上那点勉强维持的笑意瞬间冻结。房产！这个狐狸精，果然图穷匕见了！
“过户？”王淑芬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砂纸，干涩又尖锐，“三旦，你这话说的！璇璇是我亲孙子，周家的根！他的东西，将来不都是他的？急什么过户？孩子才多大！”
她捏着水果刀的手，指节发白，“老话说，‘财帛动人心’！房子这东西，写在谁名下，就是谁说了算！我活了大半辈子，这点道理还不懂？我还没老糊涂！”
客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昏黄的灯光似乎也暗了几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周国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看看老婆，又看看儿媳，喉结滚动，嗫嚅着没敢出声。
银雅阁缩了缩脖子，假装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却忘了滑动。
连一首安静坐在角落啃手指甲的周娣，都似乎感受到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茫然地抬起头。
“妈，您这话说的，”苏三旦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声音却冷了下来，带着冰碴，“我还能害了璇璇不成？我是他亲妈！我替他管着，天经地义！再说了，现在这世道，人心隔肚皮，什么事都得早做打算。您和爸年纪大了，万一……我是说万一，有点什么事，房子过户不还得麻烦？不如趁现在都利索了，也免得将来建军和红梅他们……” 她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调子，将祸水巧妙地引向沉默的周建军夫妇。
李红梅脸色微微一变，刚想开口，被周建军一把按住。他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的生母和这个突然闯入、搅动风云的嫂子。
“放屁！”王淑芬彻底撕破了脸，将水果刀“哐当”一声拍在茶几上，震得果盘里的苹果都跳了一下。“我还没死呢！周家的房子，我说了算！轮不到你来‘打算’！建军是我儿子，他的东西我自然会留给他！至于你？”她上下打量着苏三旦，眼神像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充满了鄙夷和不信任，“‘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你是什么心思，你自己清楚！想打我房子的主意？门儿都没有！周家的房，只能在我名下！国栋都不靠谱！更别说外人！”
“外人”两个字，她咬得极重，像两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苏三旦脸上。
苏三旦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那层精心涂抹的甜腻面具寸寸龟裂，露出底下冰冷的铁青。
她猛地站起身，胸脯剧烈起伏，新戴上的金耳环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外人？我是璇璇的亲妈！是周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怎么就成了外人？妈，您这是防贼呢？还是压根就没把我当周家人？”
她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哭腔，却毫无泪意，只有被戳穿野心的愤怒和凶狠。
昏黄的灯光下，两个女人隔着一张油腻的茶几怒目而视。
一个像护崽的母狼，龇着獠牙，死死守着最后的巢穴和骨头；一个像盘踞的毒蛇，吐着信子，贪婪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猎物。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和腐朽家具的气息，针尖对麦芒，寸步不让。窗外的老槐树在夜风中摇晃，枝叶摩擦着玻璃窗，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碎的、幸灾乐祸的窃笑。
周国栋缩在沙发角落，大气不敢出。
银雅阁的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他茫然而又带着点隐秘兴奋的脸。
一场关于房产归属的拉锯战，在这陈旧老屋的阴影里，才刚刚撕开血淋淋的口子。
鲁迅先生冷眼道：“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此刻周家客厅里的“吵闹”，是利益撕咬骨头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