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风中,面前是一个破损的金属餐盘。
餐盘里没有食物,只有七块锈迹斑斑的编号残片。
他一块一块擦,一块一块排成一圈,就像在布置某种仪式。
我们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己经坐了很久。身后是用废线圈和塑料膜搭建的棚子,风一吹就发出飒飒的声响,像是在替他祈祷。
“别打扰他。”延川低声说,“那是这片区域最老的‘废名者’。”
“他是谁?”
“没人知道。他不说话。但他说了一个词:守灵人。”
我看着那一圈残片,每一块都写着不同的编号,有的甚至己经看不清楚,只剩几个断裂的符号。
但最中间的一块,与其他的完全不同。
它不是锈迹金属,而是一块深灰色的陶瓷芯板。上面没有编号,只有一行用手刻的字:
“我记得你。”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
延川低声解释道:“那是他妻子的识别残片。编号注销之后,他偷偷保留下来。哪怕系统格式化了她的存在,他依旧……记得。”
我盯着那块碎片,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话:
真名,不是被承认才成立。是你说出来,它就存在了。
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为什么这些被删掉的人,还在挣扎地“书写自己”。
他们在这个没有记录、不被承认的死角里,用尽残存的力气说一句:
“我在。”
我走上前,轻轻蹲下。
那位老人看了我一眼,眼里没有敌意,只有疲惫与模糊。
他忽然抬手,指向旁边的墙壁。
那是一道被铁皮封住的缝隙,几乎没人注意,但他缓缓站起来,掀开那块铁皮,露出一道通往下层的旋梯。
“他想带你去他‘记忆室’。”延川说,“那里据说存着……他年轻时留下的所有真相。”
我一言不发,只是点头跟了进去。
旋梯很陡,我们走了十几分钟才到底。
那是一间堆满旧式芯片、光碟、纸质文档和投影器的地下室。墙上写着三句话:
“不许复写。”
“不许修改。”
“不许伪造。”
每一行都刻得很深,像是某种誓言。
“他曾是雾轮原始档案员。”延川低声说。
“雾轮的人?”我惊讶。
“是。他比伍容还早。”他顿了顿,“但他被逐出了核心。”
“为什么?”
老人打开一台老旧的记录机,播放了一段影像。
那是黑白画面,一群穿白色监察服的人站在一块训练场上,接收指令。
他们个个沉默,站姿极正,没有表情。
而画面上的标题只有西个字:
“删档试验。”
我怔住。
这就是删档者的前身。
影像继续。
训练官走到队伍前,用机械语音发布命令:
“目标编号:C-9913,己异常。执行抹除。”
队伍中一个人迈步而出,脸上无表情,抬手扣动武器,将一名毫无防备的编号者当场击倒。
“无误判,无情绪,无记忆。”
训练官冷冷总结。
画面最后一帧,是那个击杀者手中的芯片上——
赫然印着“林”字开头的族籍识别线。
我一瞬间感到胸口发冷。
延川低声说:“你看到没有?删档者……不是机器。他们是被改造的编号者。”
“最早,他们和我们一样。”
“甚至,那个叫‘林’的,也许是你的……同宗。”
我久久没有说话。
那个老者缓缓拿出一本破损的纸质笔记本,递给我。
第一页写着:
“有些人,不是选择删别人,是怕被删自己。”
“删档者从不是工具,他们是自愿留在系统里的人。”
“最深的恐惧,不是被忘记,是自己忘记了自己。”
我合上本子,双手在发抖。
他们不是冷血。
他们只是比我们更早决定交出记忆的人。
而我现在才明白,我真正要做的第一步——
不是留下来。
是开始寻找被抹去的“他们”。
他们曾有名字,有故事,有挣扎。
他们不是系统的一部分。
他们,是我们的一部分。
我站起身,对那个老人鞠了一躬。
他说不出话,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听见了。
而我,也终于看见了这个世界最深的那一层:
不是光明被遮蔽。
而是记忆被格式化。
现在,该有人去恢复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