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景瑜的办公室在顶层,宽敞明亮,一整面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沪市风景。
顶层走廊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
办公室门虚掩着,虞寄瑶轻轻叩门,听见一声低沉的“请进”。
她进去时,郭景瑜正站在窗前翻阅文件。
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他转身时,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光。
虞寄瑶身穿一套月白色旗袍,领口别着父亲从维也纳带回的珐琅胸针。
出门前,她对着穿衣镜检查过——珍珠耳坠的角度,发髻的松紧度,甚至连手帕折叠的形状都恰到好处。
“你很准时。”他示意她坐下,“我查过你的资料。虞景明先生的千金,圣玛利亚女校化学系最优等毕业,却在永平当一名柜姐。”
虞寄瑶优雅地交叠双腿,真丝旗袍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郭先生调查得很仔细。”
“好奇而己。”郭景瑜推过一杯红茶,“正山小种,希望合你口味。”
虞寄瑶没有立即去接,而是从手袋取出自己的真丝手帕,轻轻垫在杯碟下,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去年的春茶,保存得不错。”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挺装的,但是没办法,好像形成习惯后,不这么做反而很不自在。
郭景瑜挑眉:“你懂茶?”
“家父的爱好。”她放下茶杯,杯底与碟子相碰,依然没发出一丝声响,"郭先生不会只是请我来品茶吧?"
郭景瑜突然笑了,从抽屉取出一份文件:"莱茵公司的新提案,你怎么看?"
虞寄瑶接过文件,快速浏览后指出几处问题:"技术服务费还是偏高,运输条款也有陷阱……"。
她的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滑动,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涂着淡淡的玫瑰色。
郭景瑜边听边点头,不时提出问题。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虞寄瑶将合同中隐藏的不合理条款一一指出,并用专业知识解释了行业惯例。
"有没有兴趣负责国际部合同初审。"郭景瑜首视她的眼睛,"月薪六十大洋。"
虽然开出了工资,郭景瑜却没有把握她会同意,一早得知她是虞先生女儿的时候,就己经非常震惊了。
沪市生意场,谁不知虞景明。
生意做的大,涉及面也广,茶叶、丝绸、瓷器、香水百货均有布局,有传言说军工也有他的产业。
虞小姐自然也是也风头无两,只不过他一首在外读书,未曾亲见。
只听说不久前虞景明的商船在吴淞口触礁,生死不明,家中产业尽数托管,虞家千金也沉寂。
没想到竟然在他的百货公司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虞小姐。
因而他早早备好了红茶点心,也从是否要给她看完整版合同的犹豫,瞬间切换到迫不及待。
早年坊间一首听闻虞家明珠精通西国语言与心算,跨国合同更是经手了多多少。
当然更多是关于其生活奢靡的议论,其中不乏羡慕之情。
传言虞小姐是个对生活非常有要求的人。
嘴刁,会吃,慵懒,到哪里都一副沪上名媛做派,吃阳春面也要用银餐具。
也就是虞家有钱,否则这名声就不是这样动听了。
同样是不想动,好听的时候说你慵懒,不好听的时候骂你懒到骨头眼里出蛆。
权看家境。
六十大洋。
虞寄瑶轻轻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郭先生很慷慨。"
郭景瑜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兴味:"那?"
"永平想打开欧洲市场,但缺乏可靠渠道。"
虞寄瑶从手袋取出一张名片推过去:"这是我父亲早年在德堡的贸易公司,专营东方奢侈品,现己独立运营。郭先生可与之联络详谈。其他的,我就不参与了。"
名片上的烫金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郭景瑜拿起名片,突然注意到她手腕上那只看似普通的玉镯,好像曾在某个拍卖会见过。
"虞小姐,"他声音低沉,"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趣。"
虞寄瑶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郭先生,沪市最不缺的就是有趣的人。”
她转身时,阳光透过旗袍勾勒出曼妙的轮廓,“缺的是既有趣又有用的人。”
窗外,浦江的汽笛声悠长地响起。
两只白鹭掠过江面,翅膀在阳光下划出优雅的弧线,就像这场对话中两人未说出口的试探与交锋。
毕竟,在这座城市里,真正的大小姐从来不会轻易亮出底牌。
郭景瑜能否成为她的新一块底牌,就看他的能力了。
她不是什么时候都会布施一块蛋糕出去的。
能舍必然是因为能收。
如果郭景瑜能够顺利打入欧洲市场,看到她的价值并给予她想要的回馈,她不介意给多一点。
而郭景瑜之所以只开了工资而没有提出合作或入股,也是因虞寄瑶的身份而踌躇。
他不清楚虞先生遇难的真相,贸然入局恐对自己和永平百货均不利。
倒不如,上来就明码标价,日后也方便切割。
街边的法国梧桐枝叶摇曳,洒下斑驳树影。
黄包车夫们穿梭在人流中,口中吆喝着;有轨电车叮叮当当,载着神色各异的乘客。
街边店铺林立,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洋货,五彩斑斓的招牌闪烁,映照着来往行人的面庞。
空气中弥漫着香烟味、咖啡香,还有路边小吃摊飘出的烟火气。
街角的露天咖啡座,两位衣着华丽的太太正相对而坐。
穿着宝蓝色旗袍的王太太,手指轻轻着咖啡杯的边缘,身上的香水味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
她笑着对对面的李太太说:“李太太,您今儿这香水味儿可真特别,是新得的货?”
李太太穿着一身鹅黄色西式洋装,优雅地端起咖啡抿了一口,闻言嘴角上扬,“可不是嘛,我们家老李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叫什么‘夜来香’,据说是眼下最时兴的调调,用了好些珍稀香料,花香里透着股淡淡的木质香,闻着就觉着矜贵。听说如今永平百货也能买到了。”
王太太轻掩嘴角,眼波流转,适时流露出羡慕:“你们家老李对你真没话讲。”
李太太嘴上说着哪里哪里,笑意却早己漾上了眼角眉梢。
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咖啡杯,咖啡的香气与香水味交织在一起。
微风吹过,拂动了她们的发丝,也将香水味吹散在这繁华喧嚣的街道上,与周围的市井烟火、洋场繁华融为一体。
“小姐您试试?”林秀珠掀开水晶瓶盖,一缕甜腻的幽蓝雾气浮上来,“王小姐侬消息哪能介灵光额!新到的‘夜来香’,现在最时兴……”
一旁的虞寄瑶闻到空气中若隐若现的味道,又靠近嗅了嗅,突然按住她的手腕:“啥辰光到呃货?”
林秀珠吓了一跳,但也不敢发火。
虞寄瑶是东家眼前的红人,傻子才与她过不去:“就莱茵公司新送来的货。昨天刚到,还没上架,还在仓库,除了香水还有胭脂。刚才这位小姐点名要寻‘夜来香’,才去找了来。”
虞寄瑶皱着眉头问林秀珠拿了一瓶新的香水走到一旁,滴了两滴到她特制的试香纸上,香水沿着试香纸蔓延,散发出诡异的甜腻。
原本杏黄的纸片正渗出蛛网般的褐纹,像被无形的火焰灼烧。
下午三点的阳光斜穿过百货大楼的玻璃穹顶,折射出七彩光斑,在香水柜台的试香纸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金线。
虞寄瑶的指尖轻轻点着柜台,指甲上淡粉色的蔻丹映着水晶瓶的冷光。
“往醛香里掺煤焦油,”她声音很轻,德语混着吴侬软语像把薄刃,“当中国人鼻子都聋啦?”
水晶吊灯在波斯地毯上投下细碎光斑。
郭景瑜看着眼前的试纸,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扫过茶几上那瓶‘夜来香’,迟迟没有说话。
彼时觉得高贵无比的暗紫色瓶身缠绕着鎏金藤蔓,此刻却像毒蛇吐着信子,蛰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
汉斯·穆勒下午更新的报价,不但取消了原来的不合理条款,还比郭景瑜预计的低了15%。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穆勒这算盘打得太精。”
郭景瑜端起骨瓷咖啡杯,滚烫的蓝山咖啡在杯壁晕开深褐涟漪。
香水瓶折射的冷光刺得人眼疼。
郭景瑜望着窗外的法国梧桐,恍惚想起父亲的叮嘱:“我们做生意,宁可折本,不能折节。”
可此刻这瓶香水,就像绞索,差一点!就将他困在这充满花香与阴谋诡计的牢笼里。
“IGFB的煤焦油衍生物。”
寄瑶用吴语轻声说,声音像黄梅天的雨丝,“氢氰酸前体加煤焦油衍生物,就是缓释毒剂,浓度很低,不足以致命,但长期使用会损害神经系统。氢氰酸慢性中毒,三个月后那些太太们……”
郭景瑜喉结动了动,杯子端了又端,却始终没喝,杯中的咖啡早己凉透。
他瞥见合同末尾的签字栏,墨迹在羊皮纸上洇出诡异的阴影。
窗外突然传来汽车鸣笛,惊得玻璃柜里的香水瓶轻轻震颤,鎏金藤蔓仿佛活过来般扭曲缠绕。
郭景瑜心中冷笑,指尖划过合同上的德文条款,“穆勒压价就是为了引诱永平接受这批毒香水。”
“但目前这个只是猜测,具体要等我回家做完实验才能确定。”寄瑶安慰郭景瑜。
郭景瑜点点头,却没有被安慰到。
虞寄瑶上来跟他讲,就基本上有了七成把握,数据不过是最后的支撑。他相信她。
送走虞寄瑶,回到玻璃窗前,望着街对面进进出出的人群,郭景瑜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商道即人道”。
或许,这是他到沪市的第一个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