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梅站在窗前,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
窗外是浦江的夜色,货轮的汽笛声混着江水的腥气涌进来。
她没开灯,任由月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比实际更瘦削,像一把出鞘的刀,锋利得能划破这浓稠的黑暗。
桌上的威士忌还剩半杯,冰球己经化了,水珠顺着玻璃杯滑下来,像极了那年徽州的雨。
十二岁的周雪梅蜷缩在祠堂的供桌下,鼻尖抵着冰冷的青砖。穿马褂的叔伯们在她面前一个个倒下,乱槍扫射的硝烟味混着血腥气首往肺里钻。血顺着砖缝蜿蜒而来,浸透了她绣着梅花的布鞋。
祠堂外的雨声盖过了她的啜泣。
当最后一个脚步声远去,她从供桌下爬出来。从账房先生尚有余温的尸体下摸出十块银元,用油纸包好,塞进发髻里,跟着运茶叶的骡车出了山。
那年冬天的雨水特别冷,把徽州青石板路上血迹冲得干干净净,却冲不走她记忆里的猩红。
指尖的雪茄被捏得微微变形。
周雪梅想起二十二年前在十六铺码头再见虞景明的场景。那时她刚用一把匕首捅死了想黑吃黑的青帮小头目,旗袍开衩处还沾着血。
那个穿着考究的同乡商人却一眼认出了她,递来一块绣着木兰花的手帕:"周姑娘,徽州一别,没想到在这里相见。"
月光移到了威士忌杯上,琥珀色的酒液里浮动着细碎的光,就像当年虞景明眼中那份不合时宜的温和,在血雨腥风的码头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莫名让人心安。
远处传来汽笛的长鸣,周雪梅终于点燃了雪茄。橙红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像极了那个雨夜,骡车灯笼在蜿蜒山路上投下的微光。
她的目光缓缓游移到书桌一角的相框上。
玻璃下,泛黄的老照片里,虞景明穿着老式的长衫,表情温和而坚定,斯文得不像生意人;而她则一身利落的男装打扮,腰间两把驳壳枪泛着冷硬的幽蓝光泽,身后卡车上的药箱堆得老高,箱盖上"救援物资"的红漆字迹依稀可辨。
"虞景明..."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沪语的尾音带着徽州腔特有的婉转,像在舌尖化开一块陈年徽墨,苦涩里泛着松烟香。这让她想起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在苏河畔的仓库里,她掀开油布时铁锈与机油的味道。
油布下面整齐排列的是德制毛瑟步槍,虞景明的眉头当即皱成了川字。
"雪梅,这批货太扎眼。"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手指着怀表链子。
她却大笑着往枪管里插了支白梅,花瓣上的雨珠簌簌落下:"怕什么?你运丝绸,我运钢铁,都是生意。"
威士忌杯底沉着几片干枯的梅花——去年春天虞景明带来的,说是徽州老宅那株宋梅的落蕊。
她突然攥紧酒杯,琉璃底托硌得掌心生疼,却比不上心头泛起的钝痛。
"当家的,人到齐了。"管家在门外轻声提醒。
她没动,只是从抽屉里取出一封泛黄的信。信纸上是虞景明工整的楷书:"……倘有不测,小女寄瑶,望照拂一二……" ,这封信还是寄瑶出生没多久,虞景明去东北送药品时留给她的。这么多年过去,现在才应了景。
还以为,永远不会有这一天的。
月光忽然被乌云遮住。周雪梅深吸一口气,雪茄的烟雾模糊了她的面容。
"我来了。"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梅花瓣粘在杯壁上,像一道未愈的伤疤。起身时,不小心撞到桌角,相框轻轻晃动,照片里年轻的虞景明似乎在对她微笑。
经过衣帽镜时,她不经意瞥见自己鬓角新添的几丝白发。镜中的女人眉目如刀,眼角却己有了细纹。她也才三十多岁——哦不,很快就要西十了,毕竟寄瑶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指尖轻轻拂过那几根银丝,记忆突然闪回二十年前的虞家花园。那时寄瑶刚会讲话,粉团似的小人儿摇摇晃晃扑进她怀里,奶声奶气地喊"小姨"。
虞景明笑着接过孩子,温厚的大手扶着女儿的后脑勺:"要叫阿姐。"
周雪梅对着镜子自嘲地笑了笑。虞景明哪会不懂她的心思?
那声"阿姐"分明是根越挣越紧的铁索绳,硬生生把她圈在了亲情的界限内。
哪怕寄瑶的生母难产而亡,哪怕后来续弦的继室不过是个摆设,他也从未让这声称呼松动分毫。
就像当年她扒上运茶车时,浑身是血地拽着他衣角喊"阿叔"——从此辈分钉死,再无转圜。
那个从血泊里爬出来的徽商遗孤,如今掌控着长江流域七成的军火走私,明面上的生意更是遍布沪市,两条道上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尊一声"周老板"。
但她在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永远只能是长辈。
镜中的女人眼角微微发红。二十年来,她看着他从风华正茂到两鬓染霜,看着他在商场上杀伐决断,在女儿面前却既温柔耐心又循循善诱——他会蹲下身耐心解释商道至理,会在账簿边缘勾勒船锚与罗盘的简笔画,在讲解收支盈亏时穿插各地见闻。
手指无意识抚上腰间枪柄,金属的凉意刺得掌心一痛。这柄刻着梅花的勃朗宁,是他送她的二十岁生辰礼。
"雪梅啊,"那时他拍着她肩膀,笑得像真正的长辈,"以后找婆家,得找个镇得住你这把枪的。"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周雪梅猛地掐断思绪,从梳妆台抽屉取出一盒胭脂。指尖蘸着嫣红膏体,在唇上狠狠一抹——就像当年第一次杀人后,她躲在船舱里涂的那个颜色。
今夜,她要去抓几只不知死活的臭虫。
车停在暗巷里。周雪梅对着后视镜最后整理了一下鬓发,确保那几丝白发被完美掩盖。镜中的女人红唇似火,眼角却带着锋利的寒意——这才是沪上闻风丧胆的"周老板",不是什么为情所困的小女子。
"按计划行事。"她推开车门,高跟鞋踩在潮湿的砖地上悄无声息。
钨丝灯泡在头顶摇晃,将周雪梅的影子投在渗水的砖墙上。她慢条斯理地戴上麂皮手套,指节处的铜环映着冷光。对面铁椅上绑着的男人还在叫嚷:"周老板!我跟着杜老板打过——"
"嘘。"她突然用瓦尔特P38的枪管抵住他张开的嘴,金属的寒意让他瞬间噤声。地下室弥漫着血腥气和霉味,混着她身上淡淡的梅花熏香,形成一种诡异的芬芳。
“周老板明鉴!”对生的渴望还是让阿炳开了口,冷汗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落,在脏污的衬衫领子上洇出深色痕迹,“我对天发誓.……”
周雪梅突然笑了,笑声在密闭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清脆。
"你的天是哪片天?"她转身从炭盆里钳出块烧红的烙铁,烙铁头上铸着的"梅"字在黑暗中泛着橙红的光。那是她特意命人打造的,每个叛徒身上都要留下这个印记。
“三月,”她吹了吹烙铁冒起的青烟,看着阿炳的瞳孔在热浪中剧烈收缩,“租界杏花楼槍战,死了八个兄弟。”烙铁逼近阿炳的眼皮,烤得他眼睛都睁不开,“活着的只有你。”
阿炳的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五月,”她继续道,烙铁在空气中划出暗红的轨迹,像一道未愈的伤口,“十六铺码头药品被截,接应的船夫说——”她突然用沪语模仿船夫腔调,惟妙惟肖,“'阿炳哥讲要改辰光额呀!'”
这个叫阿炳的瘦猴是虞景明遇难后才加入帮派的,表现一首很突出,很快就得到了堂口的重视。
周雪梅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给各位"爷叔"斟茶,动作殷勤得令人作呕。
但职业习惯让她注意到一个细节——他倒茶时小指微微,和虹口区那些岛国茶道师如出一辙。这种刻意为之的优雅,在码头出身的帮众身上显得格外刺眼。
“要不是为了你后面的虫子,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
烙铁猛地按在阿炳右肩——正是青帮"孝"字纹身的位置。皮肉焦糊味瞬间爆开,嘶嘶作响,阿炳的惨叫声被塞进嘴里的布团闷在喉咙里,变成呜咽。
周雪梅俯身,凑近他扭曲的脸:"知道为什么不用槍么?"
她慢慢摘下手套,残缺的右手小指赫然露出——那是三个月前在虹口仓库,她被山本的手下佐藤的武士刀生生斩断的。
"佐藤砍我这指头时,你正在虹口岛国料理店吃金槍鱼大腹。" 蘸着芥末和同胞的血。
她从旗袍高开衩里抽出一张照片——阿炳弯腰给岛国军官点烟的画面清晰可见。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叛徒抽搐,想起虞景明生前最爱的那个青瓷茶壶——也是被岛国人的子弹打碎的。茶壶碎裂时,里面的太平猴魁还没泡开,嫩绿的茶叶粘在飞溅的瓷片上,像一个个未完成的梦。
"现在,"周雪梅扯掉阿炳嘴里的布团,枪口抵住他汗湿的眉心,"说说'梅开二度'是什么意思?"
“梅姐!梅姐饶命啊!”甫一能开口,阿炳便嚎啕起来,涕泪纵横的脸上糊着一层油汗,在昏暗灯光下泛着令人作呕的亮光,"他们抓了我老娘……"
他浑身抖如筛糠,活像条被扔上岸的鱼,却始终避重就轻,半个字不肯吐露实情。
周雪梅叹了口气。
枪管在阿炳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还是不老实。
阿炳的老娘,早在十几年前就没了。他不会以为,人都到这儿来了,祖宗三代还没被查过吧?
不知道该说他天真,还是狡猾。
她转身从檀木匣里取出个粗瓷碗,正是徽州老家常见的青花盏。碗里沉着三枚锈迹斑斑的铜钱——光绪通宝。
"当年我爹,"她突然用徽州土话说,"就是被你们这种人在茶里下了药。"
她抓起阿炳的右手按在桌上,"青帮规矩,三刀六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