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李锐的胸腔里疯狂拉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山林间潮湿冰冷的空气和浓烈的血腥味(来自他自己和背囊上沾染的血迹),每一次呼气,都喷吐着灼热的白雾。肋下的伤口在刚才的狂奔和沉重的负荷下,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搅动!剧痛一阵强过一阵,猛烈地冲击着他的神经,眼前阵阵发黑,视野的边缘己经开始模糊闪烁。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滚落,混合着之前沾染的血污和尘土,在脸上冲出几道泥泞的沟壑。他紧咬着牙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强迫自己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在茂密得几乎没有路径的原始森林中跌跌撞撞地前行。肩上那挺沉甸甸的歪把子机枪,挎在胸前的子弹带,背上装有药品和罐头的背包,此刻都变成了压垮骆驼的千斤重担。
身后的赵铁柱情况稍好,他天生神力,虽然同样背负着沉重的弹药包裹(里面主要是步枪子弹和手榴弹),肩上挎着缴获的三八式步枪,但呼吸相对平稳,脚步也更为有力。但他那张粗犷的脸上也布满了汗水和焦急,铜铃大眼死死盯着前方李锐踉跄的身影,充满了担忧。
“判官大哥!撑住!俺来背你!”赵铁柱低吼着,想要上前搀扶。
“不…用!”李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干涩。他知道自己一旦停下,或者让赵铁柱分担更多负重,速度只会更慢。他强撑着,用莫辛纳甘的枪托当拐杖,杵在湿滑的苔藓和腐烂的落叶上,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向前挪动。身后远处,日军士兵的呼喝声和零星的枪声(可能是鸣枪示警或试探射击)如同跗骨之蛆,时远时近,提醒着他们危机并未解除。
必须拉开距离!必须找到一个能暂时喘息、处理伤口的地方!
李锐的目光如同扫描仪,在密不透风的林莽间艰难地搜寻。终于,他听到了!前方传来了微弱却清晰的水流声!
“那边…溪谷…”李锐艰难地抬手,指向水流声传来的方向。那里林木似乎更加茂密,巨大的岩石嶙峋分布,地形复杂,便于隐蔽。
“好!”赵铁柱立刻会意,越过李锐,用他那庞大的身躯强行在藤蔓和灌木丛中开出一条勉强能过的缝隙。沉重的包裹和枪械撞得枝叶哗啦作响。
短短几百米的距离,对于此刻的李锐来说,却如同万里长征。每一步都伴随着肋下撕裂般的剧痛和眩晕感的侵袭。他几乎是靠着顽强的意志力在支撑,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徘徊。
终于,他们冲出了密不透风的原始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不算宽阔但水流清澈湍急的山涧,在布满巨大鹅卵石的谷底奔流而下,发出哗啦啦的悦耳声响。溪谷两侧是更加陡峭的山坡,覆盖着茂密的次生林和巨大的风化岩石。空气瞬间变得清新,冲淡了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到了!”赵铁柱松了一口气,连忙放下沉重的包裹,回身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李锐。
李锐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被赵铁柱半扶半抱着,踉跄着靠在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圆润、长满青苔的巨大岩石上。冰冷的石头触感让他灼热的身体感到一丝刺激性的舒适,但也让他肋下的剧痛更加清晰。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疼痛,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头、鬓角涌出,瞬间浸湿了破烂的上衣。伤口处的绷带早己被鲜血彻底浸透,暗红色的血渍甚至渗透了外面的衣物,晕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为失血和剧痛而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着。
“判官大哥!药!药呢!”赵铁柱急得满头大汗,声音都变了调。他手忙脚乱地去解李锐身上的背包和子弹带,动作粗鲁而笨拙。当他终于从背包里翻出那个装着磺胺粉和绷带的小铁皮箱时,却像个面对精密仪器的莽汉,完全不知所措!他捏着那包珍贵的磺胺粉,看着李锐肋下那狰狞的、不断渗血的伤口,急得团团转,粗大的手指颤抖着,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清洗、如何上药、如何包扎!他恨不得把整包药粉都糊上去,却又怕弄巧成拙!
“给…给我…”李锐艰难地抬起手,想自己处理,但手臂沉重得如同灌铅,眼前阵阵发黑,连药包的轮廓都开始模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焦急时刻——
噗簌簌…
旁边不远处,一丛生长在巨大岩石缝隙里、极其茂密的蕨类植物和低矮灌木丛,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枝叶摩擦的窸窣声!
这声音在赵铁柱听来,无异于惊雷!他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
“谁?!”赵铁柱如同被激怒的棕熊,猛地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暴喝!庞大的身躯瞬间绷紧,爆发出骇人的煞气!他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抄起放在脚边的三八式步枪,哗啦一声拉动枪栓,黑洞洞的枪口带着致命的威胁,死死指向那丛晃动的灌木!动作快如闪电!
李锐的反应同样迅捷!尽管剧痛和虚弱几乎将他吞噬,但刻在骨子里的战斗本能让他瞬间清醒!他强撑着,以惊人的意志力猛地抓起身旁的莫辛纳甘!冰冷的枪身入手带来一丝力量,他咬牙拉动枪栓,咔嚓一声,子弹上膛!枪口同样在瞬间抬起,指向声音的来源!动作虽然因为虚弱而略显迟滞,但那冰冷的杀意却丝毫不减!
两人如同两头受伤却更加危险的猛兽,瞬间进入了最高警戒状态!枪口所指,气氛紧张得如同凝固的炸药!溪水的哗啦声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咚咚声!
灌木丛的晃动停止了。死寂笼罩了溪谷,只有两双充满杀机和警惕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处可疑的阴影。
一秒…两秒…
时间仿佛凝固。
终于,那片茂密的蕨类叶片,被一只纤细的、沾满泥土和己经干涸发黑血渍的手,小心翼翼地拨开了。
一个身影,带着极度的恐惧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从灌木丛后怯生生地、极其缓慢地挪了出来。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纤细单薄。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多处被刮破、同样沾满泥污和斑驳暗红色血渍的蓝布学生裙。她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苍白的脸颊上,嘴唇干裂,脸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和惊魂未定的恐惧。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眼睛,如同山涧未被污染的泉水。尽管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惊恐,瞳孔因为恐惧而微微放大,身体也因为害怕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但在这惊惧的底色之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坚韧。而当她的目光,越过那两支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枪口,落在李锐肋下那大片刺目的、还在缓缓洇开的暗红色血迹上时,那清澈的眼底深处,竟本能地流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关切和属于医者的专注!
她颤抖着,缓缓举起了自己沾满泥污的双手,掌心向外,示意自己没有任何武器。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细若蚊呐,带着明显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在这剑拔弩张的溪谷中响起:
“别…别开枪!我…我是逃出来的…我…我会…会包扎…”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李锐那不断渗血的伤口,眼神中的关切和一种近乎职业的本能,压过了她自身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