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监护室,再次被死寂填满。厚重的自动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也仿佛隔绝了时间。仪器的滴答声如同冷漠的秒针,丈量着这劫后余生却更加荒芜的时空。辰辰在药物和高浓度氧气的支撑下,呼吸微弱却平稳,小小的胸膛随着每一次艰难的起伏,牵扯着我同样残破不堪的心跳。
顾淮深离开时那踉跄的背影,像一帧被强行按下的定格画面,烙印在我空茫的视网膜上。断壁残垣。千疮百孔。那沉重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的步伐,无声地碾过这满室的死寂,也碾过我刚刚崩塌的恨意废墟。
恨意…真的崩塌了吗?
我低头,看着自己摊开在冰冷地板上的双手。掌心因为之前指甲的深陷,留下了几个清晰的、带着血丝的月牙形印记。痛吗?麻木得感觉不到。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寸骨骼,勒得我无法呼吸。
辰辰…我的辰辰…差一点…差一点就……
巨大的后怕如同迟来的海啸,瞬间将我彻底淹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揉碎!我猛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捂住嘴,将即将冲出口的、撕心裂肺的呜咽强行堵了回去!身体因为剧烈的恐惧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地、无声地冲刷着我苍白麻木的脸颊。
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永远失去了他!在那个男人…那个我以为恨入骨髓的男人…用最原始、最卑微、最不顾一切的方式,将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那一刻……
“爹…爹地……”
辰辰那声微弱懵懂的呼唤,裹挟着病弱的委屈和孩童最本能的依赖,再一次在我混乱不堪的脑海中清晰地响起。
“砰——!”
顾淮深失控砸向仪器台的拳头。
“法治在哪里?!” 他那被痛苦扭曲的、带着毁天灭地力量的咆哮。
以及最后……最后那俯下身,用自己的生命气息,强行灌注给辰辰的……献祭般的吻。
一幕幕画面,带着巨大的情感冲击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恨意的灰烬之下,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挣扎,带着撕裂般的疼痛,试图破土而出。
是愧疚吗?为那五年来根植于“背叛”和“谋杀”的滔天恨意?还是…一种更复杂、更令人恐慌的……钝痛?
我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混乱。指甲再次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痛感强迫自己冷静。不行…苏晚…你不能乱…辰辰还需要你…他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他需要最稳定的环境…最精心的守护…
我艰难地、一点点撑起虚脱的身体,扶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软得像面条,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我踉跄着走到辰辰床边,无视Dr. Laurent团队留下的、依旧在闪烁跳跃但己趋于平稳的数据屏幕。我的目光,贪婪地、近乎偏执地落在辰辰沉睡的小脸上。
苍白。依旧苍白得让人心碎。小小的眉头即使在深眠中,也微微蹙着,仿佛还残留着之前那场生死搏斗的痛苦印记。氧气面罩覆盖着他大半张脸,透明的罩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随着他微弱的呼吸,雾气时浓时淡。他的一只小手露在被子外面,那只没有被针头束缚的小手,此刻正无力地搭在身侧,指尖微微蜷曲着,透出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
就是这只小手…刚刚…被顾淮深滚烫的泪珠砸中里。
就是这只小手…被顾淮深那只包裹着纱布、染着鲜血的手,小心翼翼地、郑重地包裹在掌心过。
一股尖锐的、无法言喻的酸楚猛地窜上鼻尖!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再次失声痛哭。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靠近辰辰那只微凉的小手。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时——
监护室的门,无声地滑开了。
没有脚步声。只有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般的沉寂,如同实质般弥漫进来。
我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身体瞬间绷紧,所有的感官都警惕地竖了起来!我没有回头,但后背的每一寸肌肤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两道落在自己身上的、沉重如同山岳的目光。
顾淮深去而复返。
他就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倚着门框,仿佛随时会倒下。他换掉了那身染血的无菌服,穿着一身深色的家居服,却依旧掩不住满身的颓败和沉重。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眼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下巴上冒出的胡茬让他看起来老了十岁。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里面翻涌的不再是之前的狂怒、杀意或脆弱,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被巨大痛苦和疲惫彻底掏空后的沉寂。像一口枯竭了所有生机的深井。
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和一种近乎审视的沉寂,从辰辰苍白沉睡的小脸,移到了我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质问,没有愤怒,没有之前那种掌控一切的强势,甚至没有了飞机上面对辰辰呼唤时的巨大冲击和脆弱。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等待。
空气再次凝固。沉重的压力几乎要将我的脊椎压断。
他沉默着。只是沉默地、沉沉地看着我。那目光像无形的枷锁,拷问着我的灵魂。
我知道他在等什么。他在等我的审判。等我对这颠覆了所有认知、颠覆了五年恨意的真相,做出最后的回应。等我对那个在生死关头,跪在尘埃里、用生命去争夺儿子的男人,做出最终的判决。
巨大的压力让我几乎窒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像被巨石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道歉?为恨错了人?可这五年的血泪和颠沛流离又算什么?原谅?那辰辰此刻躺在病床上的惨状又该由谁来负责?质问?质问他为何当年会被林薇蒙蔽?可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沉寂,所有的质问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我避开了他那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目光。喉咙干涩得如同沙漠,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疲惫和茫然:
“他…” 我指了指病床上沉睡的辰辰,声音轻得像一阵风,“Dr. Laurent说…暂时稳定了…需要…需要绝对安静…” 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没有看他,目光死死锁在辰辰苍白的小脸上,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近乎逃避的、语无伦次的话语,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
顾淮深倚着门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眼底那深沉的沉寂似乎波动了一丝,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痛楚飞快掠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微微颤抖着。再睁开时,那沉寂的深潭里,只剩下一种更加沉重的、近乎认命般的疲惫。
他没有回应我的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的沉重,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然后,他再次将目光投向辰辰。那眼神里的沉寂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带着无限痛楚的温柔所取代。他深深地、贪婪地看着孩子沉睡的眉眼,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刻进骨髓深处。
几秒钟后。
他缓缓地、无声地转过身。高大的背影在门口明亮的灯光下,投下一条长长的、孤寂而沉重的阴影。那阴影如同有实质般,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
只是拖着那沉重如同灌铅的步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走出了监护室。
厚重的门,再次无声滑上。
隔绝了他沉重的背影。
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沉寂。
冰冷的空间里,再次只剩下我。
只剩下辰辰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
只剩下仪器单调冰冷的滴答声。
还有……
那一片,比恨意崩塌后更加荒芜、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茫然废墟。废墟之上,是那个男人离去时,那无声的、沉重得足以压垮灵魂的疲惫背影。废墟之下,是我自己那无处安放的、被彻底颠覆的五年血泪和……一颗被命运巨轮碾过,却依旧茫然跳动、不知该恨谁、又该向何处去的……残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