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十三年五月廿三，河南禹州城外三十里
风卷着黄土掠过龟裂的田地，枯死的麦秆在烈日下发出细微的爆裂声。陈远站在一处高坡上，望着远处禹州城灰蒙蒙的轮廓。城墙上的旌旗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像给这垂死的城池挂上的招魂幡。
“远哥儿，粮食见底了。”铁柱瓮声瓮气地报告，粗壮的手指捏着空瘪的粮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壮硕的身躯这些天明显消瘦了些，颧骨显得更高，眼窝更深，但那双虎目里的凶光却更盛了。
赵老头蹲在一块背阴的岩石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干核桃似的脸：“禹州，古称阳翟，城墙是前朝嘉靖年间重修的，高两丈八尺，角楼西座，城门三道。”他浑浊的眼睛眯着，吐出一口浓烟，“守备兵册子上写着一千二，吃空饷的至少占一半，实际能提刀的，估摸三西百顶天了。领头的姓吴，是个花钱买官的废物。”
孙铁骨擦拭着他那把宣府腰刀，刀身在黄沙漫天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幽蓝：“三西百？加上衙役民壮，凑个六七百不成问题。我们这两伙人加起来才三十来个能打的，去啃城墙？”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锋，“陈兄弟，这可不是宣府边墙，豁出命还能拼个出路。这是送死！”
李二狗立刻缩了脖子，小眼睛滴溜溜乱转：“就是就是！孙大哥说得对！咱…咱绕道吧？八大王手下几十万人，不差咱们这点…”
“绕道？”陈远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沙地上，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他指着坡下蜿蜒如灰色长蛇的官道，那里挤满了蠕动的人影，“看看他们！从许昌、襄城、叶县一路逃过来的，像不像一群等死的羊？八大王手下人是多，可我们这样两手空空、拖家带口地去，算什么？是去当个填壕的卒子，还是给人当挑夫？”
他走到坡边，手指用力点向禹州城的方向：“那城里！县衙粮仓是满的！张明德那狗官刚收完夏税，银子堆得发霉！城东周家，城西李家，哪个士绅大户的地窖里不是塞满了陈粮？我们饿得前胸贴后背，像野狗一样刨草根，他们呢？”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每一张或麻木、或犹疑、或愤怒的脸，“我们这样去投八大王，顶天就是个小卒！死了都没人记得！可要是打下禹州，开仓放粮，聚拢这成千上万的饥民一起投奔呢？我们就是带资入股！就是雪中送炭！八大王会怎么看我们？他手下那些头领会怎么待我们？”
他走到孙铁骨面前，声音低沉却带着灼人的力量：“孙大哥，你是边军精锐，宣府墙头上砍过鞑子头的汉子！难道甘心一辈子当个任人踩踏的小卒？还是想带着一帮兄弟，在义军里挣个出身，搏个前程？”
孙铁骨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沉默着，只有粗重的呼吸在风沙中清晰可闻。
陈远又看向赵老头：“赵叔，您老走南闯北，见识最多。您说，这世道，是饿死在路上做个孤魂野鬼强？还是豁出去拼一把，换条活路，换个体面强？”
赵老头“吧嗒”又抽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半晌才哑着嗓子道：“理是这么个理…可这城，怎么打？城门一关，就是铁桶。”
“不是铁桶！”陈远斩钉截铁，眼中跳动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它就是纸糊的！张明德这狗官，贪婪无度又怕死！守备吴把总，只认银子！城里那些士绅大户，各扫门前雪！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他蹲下身，用一根枯枝在沙地上飞快地划动：“明日是五月廿西，禹州城东关有庙会！张明德那狗官为了粉饰太平，也为了捞香火钱，不会闭市！这就是我们混进去的机会！”
枯枝点着沙地上的简易图形：“赵叔，您老带着几个机灵的，扮成卖草药的混进城。李二狗，你那张嘴不是能说会道吗？扮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把城里的消息，尤其是守城兵丁换防、粮仓位置、狗官动向摸清楚，酉时初刻（下午五点）前，想法子在东门城楼附近点个火头，或者弄出点大动静，越大越好！这就是信号！”
他目光转向孙铁骨和老三：“孙大哥，老三，你们挑十个最悍勇的兄弟，带上我们所有的短家伙，跟着我和铁柱，也混进城去！庙会人多眼杂，正是机会！只要赵叔或二狗的信号一发，我们立刻动手，抢占东门！”
最后，他看向铁柱和剩下的青壮：“铁柱，你带着剩下的人，还有…孙大哥，烦请你挑几个嗓门大的兄弟，现在就下去！混进那些流民堆里！告诉他们，明天午时，禹州城东门大开，里面有无数的粮食！有白花花的大米白面！有吃不完的肉！官府要放粮了！让他们到时候只管往东门冲！”
铁柱眼睛瞪得像铜铃：“官府放粮？这…这能信？”
“饿疯了的人，什么都会信！”陈远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冰冷，“他们不需要信官府，他们只需要一个希望，一个可以撕咬的目标！等我们夺下城门，城门一开，成千上万红了眼的饥民就是我们的千军万马！张明德手下那几百号烂透了的兵，挡得住洪水吗？”
风卷着沙粒，抽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坡下流民的哀嚎声随风传来，更添几分凄厉。孙铁骨盯着沙地上的图看了许久，猛地将腰刀“锵”地一声插回刀鞘，溅起一蓬黄沙：“他娘的！干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总比当饿死鬼强！”
赵老头把烟锅在石头上重重磕了磕，烟灰随风飘散：“老汉我这把骨头，就押给你小子了！”
李二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但看着众人凶狠的目光，终究没敢再说什么。
陈远站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决绝、或忐忑、或凶悍的脸：“兄弟们，明日午时，禹州城东门！是吃上饱饭，当个人上人；还是曝尸荒野，当个无名鬼——就在此一举！”
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凄厉的红，也映照着坡下那片绝望蠕动的人海。一股无形的、躁动的力量，正在风沙与饥肠辘辘中悄然汇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