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十三年五月初七,河南彰德府外荒道上
晨雾像一锅浑浊的米汤笼罩着荒野,陈远一行十六人踩着露水向西行进。连日的饥饿让队伍行进缓慢,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菜色。铁柱走在最前面,用一根剥了皮的杨木棍拨开齐腰的野草,棍头己经磨得发亮。
"远哥儿,再走五里就到黑水沟了。"铁柱回头说,声音在寂静的荒野上格外响亮。他的个头比常人高出一截,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像颗核桃在树皮般的脖颈里滑动。"前日听逃荒的说,那里有官兵设卡..."
队伍末尾传来"吧嗒吧嗒"的声响。一个佝偻着背的干瘦老头正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光在雾中忽明忽暗。他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两鬓斑白,看起来快六十了,实际才西十九岁。
"赵老头,少抽两口吧。"李二狗捏着鼻子凑过去,贼眉鼠眼的脸皱成一团,"这味儿能把狼招来。"
赵老头"呸"地吐出一口黄痰,露出两颗发黄的门牙:"小兔崽子懂个屁,烟油能防瘴气。"他说话时,脖子上松弛的皮肤像火鸡的肉垂一样颤动。
陈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赵叔,您见多识广,这黑水沟..."
"崇祯八年闹蝗灾时走过一遭。"赵老头在鞋底磕了磕烟锅,烟灰簌簌落下,"两山夹一沟,活像个口袋。官兵要是在那儿设卡..."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李二狗立刻缩起脖子,老鼠般的小眼睛滴溜溜转:"要不...咱们绕道南边?"
"绕道要多走三天。"陈远摸了摸腰间瘪下去的干粮袋,"咱们的粮食..."
话音未落,前方草丛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铁柱立刻横起木棍,胳膊上的肌肉像老鼠般窜动。陈远示意众人停下,自己缓步上前。
拨开齐膝的蒿草,陈远胃部猛地痉挛——三具尸体横陈在沟壑中,两男一女,衣服被扒得精光,像三条白花花的肉虫。最骇人的是,他们的右耳都不翼而飞,伤口处爬满了蚂蚁。
"造孽啊..."赵老头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烟杆在他枯枝般的手指间颤抖,"朝廷...按耳朵算剿饷..."
李二狗突然弯腰干呕,吐出一滩黄水。铁柱则一拳砸在旁边槐树上,震落几片带着虫眼的叶子:"狗日的官兵!"
陈远强忍恶心蹲下身,发现尸体脖颈处有淤青:"是先绞死后割的耳。"他抬头看了看日头,"死了不到六个时辰。"
众人默默用树枝和浮土掩埋了尸体。重新上路时,铁柱从怀里摸出半块掺了麸皮的黑饼:"远哥儿,垫垫。"
陈远掰开分给几个走不动的小孩,自己只留了指甲盖大的一块含在嘴里。麸皮扎得舌尖生疼,却让他想起穿越前常去的烘焙坊,那里的全麦面包...
正午时分,远处出现一片稀疏的栎树林。树荫下,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围坐着。看到陈远一行,那些人立刻抄起锄头、柴刀,警惕地站了起来。
"别紧张!"陈远高声喊道,同时示意自己的人停下,"我们也是逃荒的!"
对面人群中走出一个精壮的汉子。那人近六尺高,脸形线条硬朗如斧凿,浓眉下一双虎目炯炯有神:"站住!再近前莫怪刀枪无眼!"
陈远独自上前几步:"这位好汉,我们只想借个阴凉歇脚。"
大汉的目光在陈远腰间的玉佩上停留了片刻——那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青玉雕着松鹤纹,在这荒年能换十石粮食。
"歇脚可以,"大汉瓮声瓮气地说,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大刀上,"但莫要耍花样!"他回头喊道,"老三!盯着他们!"
一个比铁柱还高半头的巨汉应声而出,活像座移动的肉山。他每走一步,地面都微微震颤,磨盘大的手里拎着根碗口粗的枣木棍。
两伙人隔着三丈远各自休息。陈远注意到对方有十八个人,几乎都是青壮年。那个叫老三的巨汉一首盯着铁柱,两人目光相撞时,空气中仿佛迸出火星。
赵老头蹲在陈远身边,烟锅里的火光映着他浑浊的眼球:"领头的叫孙铁骨,早年在宣府当过边兵。那个大个子是他胞弟,浑人一个。"
"您认识他们?"陈远惊讶地问。
"去年在邯郸药市见过。"赵老头吐出口烟圈,"孙铁骨给老娘抓药,为三钱银子和药铺伙计打起来..."他突然压低声音,"小心那个猴儿脸的。"
陈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尖嘴猴腮的男子正在孙铁骨耳边说着什么,不时朝这边瞥来。
休息片刻后,陈远起身向对方走去。老三立刻横跨一步拦住,陈远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汗酸味混合着某种草药的苦涩气息。
"孙大哥!"老三回头吼道,"这厮要见你!"
孙铁骨大步走来,枣红色的脸膛上挂着汗珠:"何事?"
"在下陈远,字子游。"陈远拱手,"看诸位也是往西..."
话未说完,那边突然传来尖叫。只见铁柱揪着那个猴脸男子的衣领,像提小鸡似的把他拎离地面:"小贼!敢偷我们干粮!"
猴脸男子手脚乱蹬,嘴里却不饶人:"血口喷人!谁见爷偷东西了?"
"我看见了!"李二狗跳出来,指着男子怀里露出的半块饼,"那是我们村的干粮!上头还烙着'陈'字!"
孙铁骨脸色一沉,大步过去:"王黑子!又管不住爪子?"
王黑子见事情败露,立刻换上一副谄媚嘴脸:"孙大哥,我就是...就是看看他们的饼和咱们的一样不..."
"放你娘的屁!"铁柱怒吼,砂锅大的拳头眼看就要落下。
"住手!"陈远和孙铁骨同时喝道。
孙铁骨一把夺过王黑子怀里的饼扔还给铁柱,转身一脚把王黑子踹出丈远:"再偷东西,老子剁了你的爪子!"
王黑子蜷缩在地上哼哼,眼中却闪过一丝怨毒。老三不满地嘟囔:"哥,他们欺负..."
"闭嘴!"孙铁骨厉声打断,"是王黑子偷东西在先!"
风波平息后,两伙人默契地保持距离继续赶路。日落时分,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坳扎营。孙铁骨主动来找陈远搭话。
"陈兄弟是读书人?"他盯着陈远手上的茧子。
陈远点头:"略通文墨。孙兄的刀..."
"宣府匠造,斩过三个鞑子头。"孙铁骨拍了拍刀鞘,突然压低声音,"王黑子那厮不是好东西,白日里我看见他和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搭话..."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官兵!"放哨的李二狗连滚带爬地冲进营地,"二十多骑!打着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