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混合着焦糊味的空气,外婆半是嗔怪半是调侃的话语,还有姨妈们那带着劫后余生轻松感的笑声……这一切都让这间充斥着工业气息的筒子楼小屋,罕见地染上了一丝属于家庭的、带着烟火气的暖意。
外公——那个在巨大事故阴影下沉默如礁石、额角还带着擦伤痕迹的瘦高老人——此刻站在蜂窝煤炉子旁,手里拿着烧焦的锅铲,脸上竟露出了一个带着点赧然的、不好意思的笑容。
“怀烨,你又在做焦锅饭吗?”外婆的声音里,那份沉重似乎被眼前的景象冲淡了些许。
外公闻声抬头,那双深深凹陷在眉骨下、浅棕色的鹰眼在扫过我们时,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那目光在触及我的瞬间,似乎停顿了一下,里面翻涌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比昨日更加清晰。
“素华,你们咋来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少了那种被生死重压后的干涩,多了一点属于生活的温度。
“吃饭没有?”他看着我们,目光扫过外婆和她的三个女儿,最后又落回我身上。
“吃你做的焦锅饭吗?”外婆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话里的嗔怪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松弛。这句调侃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大姨妈、二姨妈和妈妈压抑许久的、带着点神经质的笑声。那笑声在狭窄油腻的房间里回荡,冲散了连日来的死寂和悲伤,却也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浮感。
我也忍不住牵了牵嘴角,目光却无法从外公身上移开。他额角那道新鲜的擦伤,在昏黄的光线下依旧刺眼,像一道无声的烙印,提醒着昨天那场近在咫尺的死亡风暴。但此刻,他站在炉灶的烟火气里,笨拙地处理着烧糊的饭,被妻子女儿调侃着……这幅画面,与我记忆中那个沉默、疲惫、背负着沉重枷锁的身影,似乎有了微妙的不同。
他活下来了。他真的站在这里了。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穿透了我心底那片冰冷的负罪感。
“今天我们来帮你办退休手续的!”外婆收敛了笑意,正色道。
“还有几天嘛?我自己知道办!”外公习惯性地摆摆手,语气里带着一种老工人特有的、不愿麻烦组织的固执。
“你咋个这么老实哦!”外婆提高了音量,带着点恨铁不成钢,“提前几天你们厂也不会说什么的!早点办完,早点离开这……”她的话没说完,但“离开这鬼地方”的意思不言而喻。那场事故的阴影,依旧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外公沉默了几秒,目光再次扫过我们,最后落在二姨妈李琼身上。二姨妈今天穿着依旧得体,但脸上的妆容淡了些,眼底也带着疲惫,却比昨日镇定了许多。她接收到外公的目光,立刻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属于“城里人”的干练:“爸,手续我陪你去办,资料我都带齐了。”
外公没有反对,只是点了点头,那动作里带着一种对这个“有本事”的二女儿的默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他放下焦黑的锅铲,动作有些迟缓地脱下那件沾满油污的工装围裙,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却相对整洁些的灰色工作服。他挺了挺有些佝偻的脊背,仿佛要努力找回一点属于“退休工人”的体面。
二姨妈陪着外公走向厂区的办公楼。我和外婆、妈妈、大姨妈留在屋子里等待。外婆开始动手收拾外公狼藉的灶台,妈妈和大姨妈低声交谈着,话题不可避免地又绕回了昨天的事故和老赵头一家。
我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矮凳上,心绪却跟着外公和二姨妈的脚步飘远。退休……这意味着外公终于可以彻底离开这个吞噬了他老伙计生命的危险之地,离开这呛人的灰尘和永不停歇的轰鸣。这原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空气里弥漫的焦糊味,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空,还有那萦绕不去的、老赵头家属的哭声(也许只是我的幻觉?),都让这份“高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外公和二姨妈回来了。
外公走在前头,他那瘦高的身影在门口逆光而立,显得有些模糊。但当他走进来,我们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他胸前那朵用粗糙红纸扎成的、显得有些简陋的大红花!
那朵红花,像一簇跳动的火焰,别在他洗得发白的灰色工作服上,与他沧桑疲惫的脸庞、额角刺目的擦伤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他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笑容,但那深深凹陷的、浅棕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微光——有终于卸下重担的释然,有被认可的微末暖意,有对逝去工友的沉重哀悼,甚至还有一丝……面对这“荣誉”时,源于昨日那场生死抉择的、难以言喻的茫然和局促。
二姨妈跟在后面,脸上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轻松,解释道:“正好碰上厂里给这季度退休的老模范集中表彰,主任就把爸和另外两位老师傅一起叫过去了。”
“勤勤恳恳,一丝不苟……”二姨妈复述着表彰词,语气里带着点公事公办的意味,“说是给全厂职工做表率呢。” 她拿出几张盖着红章的纸,“手续都办好了,这是退休证和关系转移的单子。”
外公默默地听着,目光落在胸前那朵大红花上,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小心地、仿佛怕碰坏了似的,轻轻抚了抚那粗糙的纸花瓣。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那双布满老茧、沾满油污的大手极不相称的珍视。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外婆、妈妈、大姨妈、二姨妈,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其他人更长一些。里面翻涌的情绪太复杂,有疲惫,有解脱,有沉重的往事,还有一份……沉甸甸的、无声的守护承诺。
“好了。”外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可以回家了。”
外婆上前,想帮他摘下那朵红花:“这东西戴着怪扎眼的,摘了吧?”
外公却微微侧身,避开了外婆的手。他那双浅棕色的眼睛看向窗外那几根依旧喷吐着浓烟的烟囱,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自己抬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朵象征着几十年劳碌终结、也浸染着昨日血色阴影的、简陋的大红花,从胸前取了下来。
他没有丢掉它,也没有随意放在桌上。而是用那双沾满岁月和工业痕迹的手,极其仔细地将它抚平,然后,轻轻地、庄重地,放进了他那个随身携带的、同样布满油污的帆布工具包的夹层里。
仿佛放进去的不是一朵纸花,而是一段沉重历史的句点,一份用生命换来的、带着血色的体面,和一个老人对过往无声的祭奠与告别。
他拉上工具包的拉链,发出轻微的“嘶啦”声。
“走吧。”外公提起那个陪伴了他大半生的帆布包,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他再次看向我,朝我伸出了那只粗糙、却无比温暖有力的大手。
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巨大的烟囱依旧沉默地矗立着,喷吐着浓烟。但那片沉重的工业阴影,似乎终于被一个老人佝偻却决绝转身的背影,撕开了一道通往“回家”的、微光的缝隙。
我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外公布满老茧的手指。那温度,真实而滚烫,驱散着我心底盘踞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