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扫门前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句带着成年人才有的世故和冰冷的话，从我五岁稚嫩的喉咙里冒出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浑浊的水潭，瞬间打破了房间里原本还在为“刀背还是刀刃”争执的气氛。
空气仿佛凝固了。爸爸正埋头吸溜着最后一口面汤，动作猛地顿住，那双带着熬夜红血丝的眼睛，从碗沿上方抬起，锐利地钉在我脸上。妈妈搂着我的手也下意识地收紧了些，带着惊疑不定。
“一凡，是谁教你的？”爸爸放下碗筷，声音里没有了刚才对妈妈的粗声大气，反而透着一股奇异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那眼神，像赌徒在牌桌上突然发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好牌，充满了算计和重新评估价值的意味。
我心头一紧，背上瞬间渗出一层薄汗。糟糕！只顾着用外婆当挡箭牌，忘了外婆那刀子嘴豆腐心，最烦的就是这种油滑世故的话！她信奉的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首来首去。
“是…是外婆之前讲过。”我垂下眼，避开爸爸审视的目光，声音有些发虚。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角，试图掩饰内心的慌乱。外婆确实教过我很多道理，但绝不是这句！她只会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该硬气的时候就得硬气！”
妈妈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疑惑地皱起眉头：“你外婆？她啥时候说过这种话？她老人家最恨这种各人顾各人的凉薄性子了！”
“就是……就是上次去外婆家，听她跟别人聊天时候说的……”我含糊其辞，努力想把话圆过去。这种在成年人面前撒谎的感觉，让我的脸颊微微发烫。一个五岁的身体，装着三十五岁的灵魂，却还要为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绞尽脑汁地编造借口，这荒谬感几乎让我窒息。
爸爸却像是没听见妈妈的质疑，他咂摸了一下嘴，眼神在我脸上逡巡，那里面闪烁的光芒让我感到一阵寒意。那不是纯粹的父爱，更像是一种发现新奇“玩意儿”的估量。
“嘿，”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一种赌徒发现“潜力股”时的得意，“看不出来啊，小丫头片子，不光胆子大，脑瓜子也灵光！还懂这些门道？”他往前凑了凑，那股熬夜的浑浊气息又扑面而来，“对！没错！外婆这话说得在理！这世道就是这样，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关键时候，就得靠自己‘搏’！就像你昨天，知道抄家伙，知道用刀背，还知道吼那么一嗓子！这就叫脑子活络！这就叫有胆有识！天生的好料子！”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扭曲的赞赏，将我的行为和他赌桌上的“搏杀”强行关联在一起。仿佛我保护母亲的本能反应，成了他赌博逻辑的最佳印证——看准时机，果断出手，震慑全场。
妈妈听着爸爸的话，脸色越来越白，搂着我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她看着爸爸，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尹老五！你闭嘴！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她才多大？你想让她学什么？学你这套歪理邪说吗？学你怎么把家都‘搏’没了吗？！” 她几乎是尖叫出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对女儿未来的巨大恐慌。
“你懂个屁！”爸爸被激怒了，猛地一拍床沿，震得独板凳上的空碗都跳了一下，“妇人之仁！老子这是在教她生存的本事！让她早点明白这世道的真相！窝窝囊囊像你，被人骑头上拉屎都不敢吭声？昨天要不是闺女，你现在还能在这儿跟我吼？老子告诉你，有这份‘狠劲’和‘活络’，以后才不吃亏！才不会被别人当软柿子捏！”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找到了一个能证明他赌博逻辑“正确性”的绝佳例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等着瞧吧！昨天那事传出去，看谁还敢轻易招惹我们家闺女？五岁就敢动刀的主儿！这就是名声！这就是‘势’！懂不懂？在牌桌上，这就是先声夺人！”
我蜷缩在妈妈怀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爸爸那扭曲的“自豪感”和“教育观”，比打骂更让我感到恐惧和恶心。他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能替他证明他那套赌博逻辑“有用”的工具？一个需要从小就学会“狠劲”和“算计”的筹码？宸温暖包容的眼神，心怡天真无邪的笑脸，还有那刚刚拥有、还未来得及触碰的巨额财富带来的踏实感，此刻都成了刺向我心脏的利刃。凭什么？凭什么我要被困在这个绝望的泥潭里，承受着来自这个赌徒父亲的“赏识”和“教导”？
巨大的委屈和不甘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无声地浸湿了妈妈胸前的衣襟。这眼泪，不仅为这具五岁身体承受的痛苦，更为那个被硬生生剥离的、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妈妈感觉到我的颤抖和泪水，心疼地把我搂得更紧，用她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我的背，对着爸爸怒吼：“你滚！你给我滚出去！别在这儿教坏孩子！” 她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疲惫和最后的防线。
爸爸看着我们母女抱头痛哭的样子，脸上那点扭曲的兴奋终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忤逆的恼怒和一种“对牛弹琴”的轻蔑。他哼了一声，带着那种“你们不懂老子深意”的表情，烦躁地挥挥手：“哭哭哭！就知道哭！老子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晦气！” 他翻身下床，趿拉着那双破旧的解放鞋，带着一身熬夜的颓丧和赌徒特有的偏执，重重地摔门而去。
绿漆木门发出痛苦的呻吟，隔绝了外面市井的喧嚣，却将屋内沉重的绝望和冰冷的赌徒逻辑，死死地锁在了这间散发着霉味和汗酸气的小屋里。
妈妈抱着我，无声地流泪。我靠在妈妈并不宽厚甚至有些瘦弱的怀里，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我闭上眼睛，脑海里疯狂地闪回着宸的笑容，心怡奶声奶气的呼唤，银行短信里那串令人眩晕的数字……还有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冰冷的河沙……
“回去……” 我在心底无声地呐喊，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我一定要回去！” 这个念头，在爸爸那番扭曲的“赞赏”之后，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和清晰。这不再是简单的逃避，而是一场必须赢下的、夺回自己人生的战斗。在这个五岁的躯壳里，三十五岁的灵魂第一次燃起了熊熊的、带着决绝的求生之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