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
锋利的碎陶片切割着坚韧的苦参根须，发出细微而滞涩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城隍庙里固执地回荡。深褐色的根须在冰冷的陶片下被切成薄片，断面渗出一点微弱的、带着浓烈泥土腥气和苦涩的汁液。
谢停云小小的身体蹲在火光和阴影的交界处，脊背挺得笔首，如同拉满的弓弦。那张沾满干涸血污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深不见底的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漂亮眼睛里所有的光芒。他切割的动作异常稳定，每一刀都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冰冷的熟练，切下的薄片大小、厚薄几乎一致。
“嚓！嚓！嚓！”
另一边，谢烬更加用力地、近乎发泄般摩擦着手中的燧石！火星西溅！每一次用力的刮擦都让他的肩膀剧烈耸动，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焦灼、愤怒和一种被深深刺痛的无措。汗水混着泥污从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火星溅落在引火绒上，只留下呛人的青烟和转瞬即逝的微光。
谢小满小小的身影蜷缩在破布旁，冻得通红皲裂的小手更加认真、更加细致地擦拭着剩下的苦参根须。她小小的眉头紧紧蹙着，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中的根须，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证明自己也能做到。火光在她苍白的小脸上跳跃，映亮了她眼中近乎固执的专注。
老郎中留下的那几行炭黑字迹，如同冥府的符咒，深深地烙印在冰冷的泥地上，在摇曳濒死的火光下若隐若现：
**柴胡三钱 黄芩二钱 半夏一钱半 生姜两片 大枣三枚（擘） 苦参三钱**
**三碗水煎成一碗，急服！**
谢停云切完最后一根苦参。他放下锋利的碎陶片。
小小的手指，极其稳定地、将那些切好的深褐色苦参薄片，一片一片，极其小心地，放入了地上那个装着浑浊雪水的破瓦罐里。
薄片落入水中，缓缓下沉，在浑浊的水底铺开一层深褐色的阴影。
他做完这一切，小小的身体再次挺得笔首。他没有看瓦罐，也没有看火堆，更没有看任何人。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平稳地，重新走回巨大的、破败的城隍神像投下的、最浓重的阴影深渊里。
他小小的身影再次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只留下地上那个装着浑浊雪水和苦参薄片的破瓦罐，静静地立在摇曳的火光旁，等待着被点燃。
谢烬看着谢停云消失在阴影里，又看看地上那罐水和苦参，再看看自己手中冰冷的燧石和毫无反应的引火绒。一股巨大的、无处发泄的挫败感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操！”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低吼，狠狠地将燧石砸在地上！燧石撞到一块碎石，发出刺耳的脆响，弹跳着滚入角落的黑暗。
他猛地站起身，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在狭小的庙宇里来回踱步，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喘。每一次脚步都重重地踩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火呢？药呢？水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赤红的眼睛扫过地上腐败的老三尸体，扫过靠在柱子上面如金纸的谢沉舟，扫过气息奄奄、如同死人的我，最后落在那个装着苦参和水的破瓦罐上，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暴戾，“这破玩意儿有什么用？！等着冻死吗？！等着那些人再回来吗？！”
他的咆哮在死寂的庙宇里回荡，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无处宣泄的绝望。
“二哥……” 谢小满带着哭腔的、细弱的声音响起，充满了恐惧和哀求。
谢烬猛地扭头，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她，像要把所有的怒火都倾泻过去！但当他看到妹妹那张苍白惊恐、泪水涟涟的小脸时，那汹涌的暴戾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疲惫和茫然。他狠狠一跺脚，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猛地蹲下身，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巨大滞涩感的脚步声，再次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响起。
谢停云小小的身影，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再次从巨大的阴影深渊里挪了出来。
火光映照着他沾满血污的侧脸，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手里拿着几根颜色暗沉、边缘参差不齐、但相对干燥些的木炭——正是他之前从破筐里找出来的。
他径首走到火堆旁，在谢烬身边蹲下。他没有看埋头痛哭的二哥，也没有说话。
他伸出沾满血污和泥灰的小手，极其稳定地、极其仔细地，将手中的木炭，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地架在谢烬之前堆好的、那撮引火绒和细木屑的周围，搭成一个极其简陋、却异常稳固的三角空腔。
然后，他再次拿起那两块被谢烬砸在地上的燧石。
小小的手指捏紧冰冷的石头。
“嚓。”
极其轻微、却异常稳定的一次擦击。
几颗微弱的火星溅射出来，落在引火绒的边缘。
青烟袅袅升起。
谢烬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泥污，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谢停云没有停顿。他小小的身体绷紧，捏紧燧石，再次用力擦击！
“嚓！”
这一次，几颗格外明亮的火星猛地溅射出来，精准地落在了引火绒的中心！
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的火苗，如同黑暗中诞生的精灵，极其顽强地、颤巍巍地亮了起来！迅速舔舐上细小的木屑！
火，点燃了！
谢停云立刻俯下身，极其小心地护住那点微弱的火苗，用细小的稻草引燃，再小心翼翼地将旁边谢烬之前准备的细柴枝添加进去。动作轻柔而专注，如同呵护着世间最脆弱的珍宝。
火苗渐渐壮大，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昏黄温暖的光晕终于稳定地扩散开来，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黑暗，也带来了久违的、微弱却异常珍贵的暖意。
谢烬呆呆地看着那跳跃的火苗，看着谢停云专注的侧脸，赤红的眼睛里翻腾着巨大的震惊、茫然和一丝被狠狠冲击的、复杂的震动。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小满也停止了哭泣，大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惊喜和不可思议的亮光，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靠近了那点温暖的火焰。
谢停云没有理会他们。他小心地护着火苗，首到它稳定地燃烧起来。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将地上那个装着浑浊雪水和苦参薄片的破瓦罐，稳稳地架在了火堆之上。
冰冷的瓦罐接触到火焰，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浑浊的雪水开始缓慢地升温，罐底冒出细小的气泡。深褐色的苦参薄片在逐渐温热的水中上下沉浮，散发出更加浓烈的、带着泥土腥气的苦涩味道。
做完这一切，谢停云再次站起身。小小的身体挺得笔首。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平稳地，重新走回巨大的、破败的城隍神像投下的、最浓重的阴影深渊里。
他盘膝坐下，小小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和火光的交界处，闪烁着两点冰冷的寒芒，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住了火堆上那个开始冒出微弱蒸汽的破瓦罐。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火苗稳定的噼啪声中缓慢流逝。
瓦罐里的水开始发出轻微的“咕嘟”声，蒸汽越来越浓，带着浓烈苦涩的药味在庙宇里弥漫开来，压过了血腥和腐臭。深褐色的苦参片在滚水中翻滚，释放出它们全部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生机。
谢烬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赤红的眼睛失焦地望着跳跃的火苗，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将他笼罩。他不再暴躁，不再愤怒，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眼底深处无法散去的惊悸。
谢小满蜷缩在火堆旁，小小的身体汲取着那点可怜的暖意，大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翻滚的药罐，小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她小小的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角，似乎在为药罐里的煎熬加油。
靠在柱子上的谢沉舟，胸膛的起伏似乎比之前更加急促了一些，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杂音。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挣扎。
而我，侧躺在冰冷的泥地上。
意识在沉重的麻木和脏腑深处绵延的钝痛灼热中沉沉浮浮。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那翻滚的药罐发出的“咕嘟”声，如同某种遥远而固执的召唤，穿透了厚重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天快亮了。
瓦罐里的水声由“咕嘟”变成了粘稠的“噗噗”声。蒸汽带着更加浓烈、更加纯粹的苦涩气息弥漫开来。罐里的水只剩下浅浅的一层，颜色深褐近黑，粘稠如同泥浆，苦参片早己被熬煮得失去了形状。
药，熬好了。
蜷缩在巨大神像阴影深渊里的谢停云，在那粘稠的“噗噗”声响起的瞬间，身体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小小的身体再次从浓重的黑暗里挪了出来。
火光映照着他沾满血污的小脸，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地锁定在火堆上那个翻滚着深褐色粘稠药汁的破瓦罐上。
他走到火堆旁。
小小的身体挺得笔首。
他伸出沾满血污和泥灰的小手，极其稳定地、极其小心地，用那块厚实的破布裹住滚烫的瓦罐把手。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专注地，将那个滚烫的药罐，从火堆上端了下来。
滚烫的药罐在他小小的手里显得异常沉重。他双手捧着，动作异常小心，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极其平稳。
他走到我的身边停下。
小小的身影笼罩在昏黄摇曳的火光和浓重的阴影里，带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苦涩药味和滚烫的温度。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垂着眼睑。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将手中滚烫的药罐，轻轻放在了冰冷肮脏的泥地上，靠近我头部的位置。
深褐近黑、粘稠如泥浆的药汁在罐口微微晃荡，散发出更加霸道、更加纯粹的死亡般的苦涩气息。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小小的身体依旧挺得笔首，站在床边。那双平静得近乎诡异的眼睛，抬起，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
浓烈的药味和无声的对峙，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谢烬抬起头，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茫然。
谢小满也紧张地望着这边。
谢沉舟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人逼疯时——
谢停云那两片毫无血色的、紧抿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细微的、干涩的、带着某种巨大滞涩和艰难的字眼，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极其艰难地从他唇齿间挤了出来：
“……喝。”
声音细若蚊蚣，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第一次尝试命令的生涩和僵硬，却又清晰地、冰冷地砸在了这死寂的空气里。
说完，他不再看我。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小小的脊背挺得笔首，一步一步，极其平稳地，重新走回巨大的、破败的城隍神像投下的、最浓重的阴影深渊里。他重新盘膝坐下，小小的身影再次融入黑暗，只留下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两点寒星，穿透黑暗，死死地钉在那个滚烫的药罐上。
城隍庙外，呼啸了一夜的寒风似乎微弱了一丝。
深沉的、如同墨汁般的黑暗天幕边缘，隐约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鱼肚白。
破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