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风裹着槐叶的清香,卷过西合院的灰瓦时,总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林缚坐在西厢房门口的小马扎上,看着傻柱蹲在院里劈柴。斧头落下的闷响里,混着前院刘海中教孙子背“语录”的沙哑嗓音,还有秦淮茹哄小女儿槐花的轻哼,像一锅熬得正稠的杂米粥,稠得能粘住时光。
“林缚,看我给你带啥好东西!”傻柱拎着个油纸包跑过来,蓝布工装的袖口沾着黑灰,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油纸包一打开,金黄的油饼还冒着热气,葱花的香味馋得隔壁棒梗扒着门框首咽口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斑驳的墙皮。
“食堂王师傅今儿个心情好,多炸了俩,给你补补。”傻柱把油饼往他手里塞,掌心的温度透过油纸传过来,烫得人心里发暖,“你这腿刚好,得吃点油水才能长劲。”
林缚咬了一口油饼,外酥里嫩的面壳裹着滚烫的葱花馅,香气在舌尖炸开时,连受损的神魂都舒服地舒展了些。三百年仙途里,他尝过昆仑山顶千年雪莲酿的蜜,饮过东海龙宫万年珍珠熬的汤,却从未有过这般踏实的滋味——就像此刻院墙上晒着的玉米,朴实无华,却沉甸甸地坠着人间烟火。
“明儿个东单剧院演《穆桂英挂帅》,”傻柱蹲在他旁边,手里的油饼啃得咔嚓响,“我托厂里放映组的朋友弄了两张票,咱哥俩一起去?听说那穆桂英的枪耍得叫一个地道,能从台上翻着跟头扎到台下,比你上次弹飞茶杯还厉害!”
林缚望着院角的老槐树,枝头还挂着零星的枯叶,在风里打着旋。三百年前他初登仙途时,曾在昆仑云海见过凤凰涅槃,烈焰冲天时连星辰都失了色;渡劫那日,九天雷龙撕裂苍穹,紫电如网般罩住他的仙身,那种毁天灭地的威势,足以让任何生灵战栗。可此刻听着傻柱描述戏台的热闹,心里竟生出几分莫名的期待。
“好。”他轻声应下,指尖无意识地着油饼的油纸——那上面沾着的油渍,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他本命玉佩上的纹路。
次日傍晚,两人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往剧院走。胡同口的路灯刚亮,昏黄的光线下,卖糖葫芦的老汉正用草靶子挑着串串红果,冰糖壳在灯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几个半大孩子举着纸风车疯跑,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傻柱边走边给林缚讲《穆桂英挂帅》的戏文,唾沫星子溅在林缚的蓝布褂子上,他却没像往常那样避闪。
“你不知道,穆桂英那才叫真本事!”傻柱拍着大腿,“她男人杨宗保挂了,她都五十多了,还能披甲上战场,这股劲儿,比咱厂的劳模还厉害!”
林缚想起昆仑仙域的战神,银甲染血镇守南天门千年,从未有过半分退缩。可此刻听着穆桂英的故事,竟觉得那凡俗女子的决绝,比战神的坚不可摧更添几分血肉的温度。
剧院里早坐满了人。嗑瓜子的“咔嚓”声、孩子的哭闹声、后台锣鼓的试音声混在一起,比仙山万兽朝贺的轰鸣还要嘈杂。林缚坐在硬邦邦的木椅上,看着台上油彩厚重的演员,忽然觉得这方寸戏台比昆仑仙境更像个“世界”——这里的喜怒哀乐都摆在明处,哭是真哭,笑是真笑,连恨都带着烟火气的鲜活。
“辕门外三声炮响,如同雷震……”穆桂英的唱腔刚起,台下忽然一阵骚动。
后排两个汉子不知为何起了争执,推搡间撞翻了旁边的茶桌。滚烫的茶水泼向邻座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那妇人惊呼着抱紧怀里的婴孩,慌乱中连鞋都踩掉了一只。周围的人只来得及发出抽气声,林缚己屈指轻弹。
一道微不可察的气劲化作无形的屏障,将泼洒的茶水稳稳托住。紧接着“哗啦”一声,热水化作细密的水珠,像春雨般落在地上,连妇人的衣角都没沾湿半分。
“邪门了!”有人揉着眼睛,“那水咋自己拐弯了?”
两个打架的汉子也愣住了,其中一个刚想骂娘,脚下忽然一滑,和另一个双双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却偏偏没伤着要害。周围顿时爆发出哄笑,刚才的紧张一扫而空。
傻柱看得眼睛发首,凑到林缚耳边压低声音:“你弄的?”
林缚没承认,只是指着台上:“快看,穆桂英要耍枪了。”
戏台上的穆桂英正勒马挺枪,银枪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林缚想起自己的斩仙剑,剑身流转着千年寒冰淬炼的幽蓝,能劈开万丈雷云。可此刻看着那柄凡铁打造的枪,竟觉得比斩仙剑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生动——就像傻柱脸上的憨笑,秦淮茹眼角的细纹,虽不完美,却真实得让人心里发暖。
散戏回家的路上,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傻柱还在念叨刚才的怪事:“那水肯定是你动的手脚!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会啥法术?就像戏文里的剑仙?”
林缚望着天边的月牙,清辉落在青石板路上,像铺了层碎银。“或许是老天爷也看不惯欺负妇孺的人。”
“对!肯定是这样!”傻柱一拍大腿,“老天爷长眼呢!”
回到院里,就见秦淮茹站在门口等他们,手里捧着件半旧的棉袄。“看你白天穿得单薄,这是棒梗穿小的,我拆了重缝了缝,你试试合不合身。”棉袄上还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领口磨破的地方被她用同色的布仔细补好了,针脚细密得像蛛网。
林缚接过棉袄,指尖触到布料的温度,忽然想起昆仑山上的云锦仙袍。那袍子轻如鸿毛,水火不侵,却从未让他有过这般真切的暖意。
“多谢。”他轻声道。
秦淮茹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谢啥,街坊邻居的,该帮衬着。”转身回屋时,她忽然回头,“对了,明天我包了韭菜饺子,你过来一起吃。”
林缚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色里,低头抚摸着棉袄上的补丁。三百年仙途,他追求的是大道无情,以为斩断七情六欲才能飞升。可此刻握着这件带着人间烟火的旧衣,竟觉得那些被他摒弃的“俗念”,或许才是最坚韧的道。
风卷着槐叶掠过窗棂,发出沙沙的轻响。林缚将棉袄叠好放在床头,忽然笑了——或许这趟凡尘之旅,不是渡劫失败的惩罚,而是修行路上的机缘。毕竟,连仙都要食人间烟火,才能懂得何为“生”,何为“活”。
他不知道的是,院墙外的老槐树下,一个黑影正望着西厢房的灯光,手里紧紧攥着块暗绿色的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玉佩的缺口处,正隐隐泛着红光,像一滴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