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竹简里,藏着轮回的真相。
灵山藏经阁。
非是想象中光明普照的殿堂,而是一片深邃、肃穆、近乎凝固的金色海洋。高耸入云、望不到顶的书架由一种暗金色的奇异金属铸造,其上并非摆放着寻常书册,而是悬浮着无数形态各异的载体:玉简流淌着温润光华,贝叶经文自动翻卷,光幕上梵文流转不息,甚至还有凝固在琥珀中的古老神念…浩瀚无边的佛门典籍、三界秘辛、轮回法理,尽藏于此。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和…一种更古老的、如同凝固了亿万载时光的尘埃气息。
旃檀功德佛(唐僧)行走在书架间幽深的甬道里。脚下是冰凉光滑、映照着上方流动金光的暗金石板。他步履看似沉稳,实则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压抑的急迫。脸上那属于佛陀的慈悲平和早己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深藏的焦虑。他的眼神锐利如鹰,在两侧流淌着智慧光芒的典籍间飞速扫过,无视那些散发着力量波动的无上法门,目标明确地向着藏经阁最深处、光线最为幽暗的角落走去。
那里,书架不再是暗金色,而是一种近乎墨黑的沉铁色,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如同活物般缓缓流动的尘埃。这里的典籍载体也显得异常古老:蒙着厚厚灰烬的龟甲、颜色暗沉近乎腐朽的兽皮卷、甚至还有几片断裂的、布满裂纹的玉牒…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智慧的清辉,而是一种陈腐、滞涩、甚至带着一丝丝不祥的阴冷。这里是存放着被灵山判定为“禁忌”、“歧路”或“无用”的古卷之地,是光明的背面。
看守此地的,是一位形容枯槁、身披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袈裟的老僧。他盘坐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蒲团上,低垂着头颅,呼吸微不可闻,仿佛与这角落的尘埃融为了一体,如同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只有当唐僧靠近时,他那如同树皮般褶皱的眼皮才极其缓慢地掀开一线,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转动了一下,瞥了这位新晋佛陀一眼,随即又缓缓阖上,无动于衷。
唐僧对老僧的存在视若无睹。他来到一处布满蛛网般的黑色禁制符文、气息最为阴沉的铁黑色书架前。目光如炬,穿透那缓缓流动的尘埃。他伸出手指,指尖凝聚起一缕精纯的佛陀金光,小心翼翼地、如同拨开毒蛇缠绕般,触碰、消融着那些粘稠冰冷的禁制符文。随着禁制的松动,一股更加浓烈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远古战场的铁锈与血腥味。
终于,禁制被短暂地破开一个小口。他的目光锁定在书架最底层,一个被厚厚的、如同凝固黑泥般的尘埃完全覆盖的角落里——那里斜插着一卷毫不起眼的、颜色灰败的竹简。
心跳,毫无征兆地开始加速,如同密集的鼓点撞击着胸腔,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屏住呼吸,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拂开那层厚重的尘埃。
“噗…”
尘埃簌簌落下,露出竹简暗哑的本体。材质非金非玉,入手冰凉沉重,刻痕古拙而深峻。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抽出,吹去残余的浮尘,凑到眼前书架缝隙间透下的微弱光线下。
竹简上的文字并非梵文,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晦涩的蝌蚪神文,笔画扭曲,仿佛蕴含着某种原始的、混乱的力量。幸而他己得佛陀果位,神念通玄,勉强能辨识其意。
他的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冰冷的刻痕:
“…金蝉…灵山法会…妄言…”
“…质疑…佛法本源…非渡世…乃…”
“…言世尊…收割…”
“…痴念深重…十世轮回…磨砺…皈依…”
每一个残缺的短句,每一个模糊的词语,都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狠狠劈入他的识海!
质疑佛法本源…妄议世尊…痴念深重…十世轮回…
竹简上的信息支离破碎,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狠狠捅进了他记忆最深处、那被十世轮回尘埃所掩盖的锁孔!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撕裂般的剧痛轰然爆发!
“呃!” 他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眼前瞬间发黑,无数破碎、扭曲、染血的画面碎片在脑海中疯狂闪现:冰冷的忘川水、轮回盘碾压神魂的剧痛、无数次短暂而充满苦难的凡俗人生…每一次死亡前的绝望、每一次转世时的迷惘、每一次仰望灵山时那刻骨铭心的、却又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悲伤与愤怒!
十世轮回…磨砺…皈依?
“质疑本源…轮回…我?” 他死死攥着那冰冷的竹简,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呼吸变得异常急促粗重,如同拉动的破风箱,额头上刚刚干涸的冷汗再次如浆涌出!那双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缩成了针尖,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最深欺骗后的、彻骨的冰冷!
原来…原来这所谓的十世轮回,并非为了积累功德,而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惩罚与驯化!为了磨灭那个敢于质疑真相的“金蝉子”!而他,玄奘,不过是那个被磨灭了记忆、被驯化成功的…第十世祭品?!
这念头带来的冲击,比在毗尸城看到苦难被吞噬更加恐怖!首指他存在的根本!
“旃檀功德佛。”
一个干涩、嘶哑、仿佛很久没有开口说话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耳膜,在唐僧身后极近处响起。
那如同石像般枯坐的老僧,不知何时己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身后半步之遥!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一只枯瘦如柴、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如同鬼爪般伸出,快得不可思议,一把攥住了那卷灰败的竹简!
“此乃…禁卷。” 老僧的声音毫无波澜,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石缝里挤出来的,“不可…妄观。”
一股强大而冰冷、带着腐朽气息的禁锢之力瞬间从那枯瘦的手掌传来,如同铁钳,不仅钳制着竹简,更试图压制唐僧体内因惊骇而激荡的佛力!
“你做什么?!” 唐僧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惊怒交加!他下意识地往回抽手,但那枯手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如同生根在竹简上!佛陀金光本能地在他周身爆发,试图震开对方!
两股力量无声地碰撞!空气发出沉闷的挤压声!书架上的尘埃被无形的气浪卷起,如同迷蒙的灰雾。
“金蝉子…” 唐僧死死盯着老僧那浑浊冰冷的眼睛,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急切而变得嘶哑尖锐,“他当年…究竟因何质疑?!他质疑了什么?!”
老僧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如同戴着石雕面具。面对唐僧的质问,他浑浊的眼珠甚至没有转动一下,只是更紧地攥住竹简,那枯瘦的手背上,隐隐浮现出暗金色的禁制符文,散发出更强大的禁锢之力。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吐出两个冰冷的字:
“痴妄。”
随即,他竟缓缓地、极其僵硬地闭上了那双浑浊的眼睛!如同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是那攥着竹简的手,如同铁铸,纹丝不动,冰冷的禁锢之力持续涌来,无声地宣告着:到此为止。不可再问。不可再知。
“回答我!” 唐僧几乎是在咆哮,心中那被压抑的、属于金蝉子的愤怒与执拗,在这巨大的欺骗与真相的冲击下,如同火山般汹涌欲出!他周身金光剧烈闪烁,试图强行对抗那禁锢之力,夺回竹简!
就在这剑拔弩张、气息凝滞到极点的瞬间——
“师父。”
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志的声音,如同冰泉般插入。
八部天龙广力菩萨(小白龙)不知何时己出现在唐僧身侧。他没有看那老僧,冰蓝色的眼眸只是专注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看着唐僧那因惊怒和用力而扭曲的脸庞。他的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唐僧紧握着竹简、青筋暴起的手臂上。
没有言语,但那手上传来的、属于龙族血脉的沛然巨力与冰冷的镇定感,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唐僧即将失控的怒火和佛力。小白龙微微摇头,眼神示意:此地不宜久留,亦不宜硬撼。
唐僧急促的呼吸猛地一窒。他看了看小白龙眼中那纯粹的守护,又看了看眼前这闭目如同石雕、气息却深不可测的老僧,再低头看了看那卷被双方死死攥住、如同烫手山芋的灰败竹简…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死死盯着老僧紧闭的双眼,仿佛要穿透那石雕般的眼皮,看到其中隐藏的冰冷真相。最终,他紧咬的牙关缓缓松开,那几乎要沸腾的佛力也如同退潮般收敛。攥着竹简的手指,一根一根,带着巨大的不甘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极其艰难地…松开了。
老僧枯手一收,那卷记载着禁忌的竹简瞬间消失在他宽大的旧袈裟袖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他依旧闭目,如同石像,缓缓退后一步,重新融入那片幽暗角落的尘埃里,气息再次变得微不可闻。
唐僧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黑色书架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额头的冷汗如同小溪般流淌。那双失神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老僧消失的方向,又仿佛穿透了藏经阁无尽的典籍,望向某个更加遥远、更加黑暗的源头。
竹简被夺走了。
真相的碎片被强行掩盖。
但那冰冷的认知,己如同最恶毒的烙印,深深烙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质疑本源…轮回十世…磨砺皈依…
他存在的意义,他为之付出一切的信仰,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充满血腥味的…骗局!
小白龙默默地站在他身侧,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他那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倒映着师父失魂落魄的侧影,也倒映着这片浩瀚、神圣、却又藏着无尽冰冷秘密的藏经阁。他覆盖在锦袍下的手臂上,细密的龙鳞纹路悄然隐现,又缓缓平复。
灵山的藏经阁,依旧寂静无声,流淌着永恒的金光与智慧。只有那角落里尚未完全散尽的尘埃,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足以颠覆一切的秘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