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刀子似的刮过窄巷,带起的尘土裹着怪味往口鼻里钻。前面爻贞子佝偻的身影融在黑影里,走得不快,步子踩得地上的砂石簌簌响。
子昭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冷气裹着汗,粘在后脊梁上。刚才那场没吐出来的恶心劲缓过去了,可脚底下还虚浮着,像是踩的不是地,是漂着的筏子。周围是矮趴趴的土墙茅顶房子,窗洞里透出昏黄的光点,像极了老家烧煤炉时烟囱口冒着的红火星子,只是小得多,也黯得多。
越往前走,那怪味儿就越冲。不是草木灰,也不是土腥,是铁在炉子里烧得滚烫又泼上冷水的那种生猛铁腥气,混着一股熬糊了的油膏子的焦臭。闻得人脑仁儿一跳一跳地发紧。前面巷子一拐弯,豁开一片空地。
热气浪猛地拍在脸上,激得他眯起了眼。
眼前是个窑口,扎在地上,像个蹲着的泥巴怪兽。口子敞着,里面红澄澄一片,烧得看不见火焰的形状,只有凝实滚动的光浆在翻。热风卷着火星子往外窜,烤得脸上发烫,眉毛都好像要焦了。那红光映得附近泥墙、黄土路都渗着一层诡谲的锈红,人影拖在地上,又长又乱地扭。
三个人影围在炉口边。
两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汗水和着灰泥糊了一身,亮油油的。他们手里各抓着一根又长又粗的黑铁棍子,那东西比子昭见过的捅煤炉的粗多了。那棍子的一头磨得尖利,正死命往那翻滚的红光浆里捅去,狠命地搅着、压着。每捣一下,炉膛里就是“噗嗤——”一声闷响,爆开的火星点子劈头盖脸溅出来,落在旁边的湿泥地上,“滋啦”一声,冒点小烟就不见了。他俩手臂上的筋肉虬结着,随着捣弄一跳一跳,脸绷得像铜浇铁铸,嘴巴闭成一条缝,鼻孔一张一翕喷着粗气,眼珠子被炉火映得通红,几乎看不见瞳仁。
炉口另一边站着一个瘦些的汉子,穿着件油黑发亮的破皮围褂子,脸上蒙了块汗津津的破布,露出的半张脸被炉火映成酱色。他手里拎着一柄长把、又阔又厚的大铁瓢,瓢头都钝了。他紧盯着炉口红汤的动静,时不时弓着腰,费力地伸进去,猛力往外舀。
舀出来的不是普通红水。红里透着耀眼的亮金,稠得像是化开的铜,拉出丝来。那滚烫的金红汁水哗啦倒进旁边一个巨大泥坑模样的豁口里,发出震耳欲聋的“滋滋”声,白汽猛地蒸腾起来,夹杂着刺鼻无比的焦糊怪味,像烫死了一坑的蛤蟆。
“让开!”爻贞子的声音不大,却像冰碴子砸进沸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那三个搅火舀铜的汉子闻声,动作都是一僵。
爻贞子没停步,径首走到滚烫的炉口和冒着毒烟的浇铸泥坑之间的那条窄缝里。那地方热得空气都扭曲,常人站一会儿怕就能熏过去。他瘦削的身影在通红的炉火和蒸腾的白汽里显得异常单薄,却又有种硬生生的稳定。
他站在那儿,眼睛扫过翻腾的铜汁,又落到那三个工人身上。一个光膀子的汉子正抬起手臂擦汗,那动作带起小臂上一片疙疙瘩瘩的深红印记——不像烫伤,倒像沾了什么腐蚀的东西弄出来的斑块。
爻贞子的眼神在那边停留了一瞬,极短。随即,他弯腰捡起地上丢着的一根捣炉黑铁钎——那东西通体被炉火烤得暗红,一头甚至微微发着亮。
“噗嗤!”
铁钎猛地扎进通红黏稠的铜水里,发出可怕的声音。爻贞子的手稳得像铁打的,慢慢搅动着。
火光映着他坑洼起伏的侧脸。汗水顺着鬓角灰白头发往下淌,流进深深的法令纹,他却没动一下。只有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被炉火点亮的幽光,死死盯着铁钎搅动时铜汁表面被带起的每一道细微涡旋、每一处沉渣泛起的异色。
周围只剩下炉火燃烧的低吼、铜汁倾泻的爆沸、钎棒搅弄的沉闷撕裂声、以及汉子们沉重如风箱的喘息。
突然,爻贞子停住了搅动的动作,铁钎停在了某个铜水表面下陷的边缘。那里翻滚的密度似乎与别处不同,偶尔浮起一小片不规则的、墨绿色的污浊粘稠物。
他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一根干枯发黑的细草茎,指甲掐断一小截,轻轻抛进那个浮着墨绿粘物的漩涡口。
“哧——”
草茎刚接触到红金色的液面边缘,立刻化为一缕呛鼻的青黑焦烟,转瞬消失。
爻贞子的眉头像被那烟雾勒紧的绳子扯住,深深皱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了一口仿佛带铁的腥气。他扔下那根还在暗红灼烧的铁钎,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激起几点火星。
“熬过十炉了?”他开口问,声音被蒸烤得沙哑,依旧没有起伏,却像石头滚在夯土上。目光重新落回那个手臂有斑痕的汉子身上。
那汉子下意识地用手臂蹭了下旁边的土墙,把那片斑痕蹭得更花了点。他嘴皮动了几下,嗫嚅道:“九……九炉……”
爻贞子的视线在那斑痕上又停留了极短的半息,然后转向炉口外翻滚着可怖金红色泽的浇铸泥坑。
“这一炉过了,”他声音干硬得像刚从瓦窑里捞出来的砖,“去喝盐汤水。再硬熬的人……”
他顿了顿,眼风像冰冷的刃锋在蒸腾的热气里掠过:“……命就熬干了。”
“是,大人!”三个汉子如蒙大赦,汗水泥污混成一团的脸膛上挤出一点解脱的扭曲表情,胡乱应了一声,几乎是跌撞着向作坊旁另一处更黑的棚子跑去,棚底下似乎有木桶的轮廓。
热气裹着呛人的白雾和怪味,卷向角落里的子昭。他僵在原地,嗓子眼干得发疼,后背的冷汗早被烤干,又被热浪逼出一层新的。脑子里那点残留的宇宙尖叫彻底哑了火,只剩下眼前这烧铜的火狱景象。
爻贞子转过身,没往黑棚子那边走,反而重新踏过那条炉口与泥坑间的滚烫窄道。他一首走到作坊后墙根下那片被火光勉强扫到的阴影边缘,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停住。
那里地上丢着一个破旧的蒲草垫子,垫子上胡乱摊放着一堆东西:几个磨得黑亮的陶罐,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块,一小捆扎好的干药草,甚至还有几个被烟熏得黑黢黢的龟甲碎片散在一旁。
爻贞子在垫子前蹲下,佝偻得像块在泥里浸了千年的石头。他从怀里摸索出一点粉末状的东西——黑里掺着点暗红,像是没弄干净的草木灰。他小心捻了一点,吹开龟甲片上的浮土,把粉末撒在其中一个龟甲片上被火烧灼得最严重、布满了蛛网般黑色裂纹的位置。
黑红粉末沾在焦黑的纹路上,像污血渗进伤口。爻贞子动作没停,又从腰间解下一个磨得油亮的小皮袋,拔开塞子,倒出一点浑浊泛黄的液体,淋在那裂纹交错、撒着粉末的龟甲片上。
没有声息,只有细微的“滋滋”轻响从骨片深处传来。爻贞子布满厚茧的指腹抚过那片裂纹,动作罕见地有了一丝极轻微的颤动,像是在感受着下面某种细微到难以察觉的搏动。
火光跳跃着,把他被汗水湿透的后背和专注低下的头,长长拖在冰冷的土墙上,像是拓印了一幅挣扎的拓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