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硬的夯土地面像一块巨大的、毫无生气的泥板。
子昭跪在角落里,草垫子被胡乱推到一边,微弱的火光只能照亮他低垂的脖颈和肩头一点轮廓。食指的指甲盖被咬豁了边,渗着点暗红的血丝,在昏暗中看不真切,只觉得指腹刮过冰冷粗糙的地面时带着点尖锐微弱的刺痛。
盐。是那种粗砺的大颗粒灰盐,他从灶台边墙角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罐里摸索出来的。硬硬的盐粒子摩擦着指腹的豁口,涩涩地疼。
他屏着呼吸,胸廓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脑子里像灌满了滚烫的铅水,之前强行回溯的余痛如同沉在河底、布满尖刺的巨石,每一次心跳都让它撞击一次疲惫的神经。差役手臂上流着黄油的溃烂伤口、犁豁口里妖异的蓝紫颗粒、窑底黑洞洞的灰渣……这些碎片依旧顽固地盘旋,但此时被一种近乎偏执的意念强行压制着——画出来!必须画出来!
他咬着牙,指腹死死摁着粗糙的地面,借着从墙根高窗透进来的微弱惨淡月光,加上火坑里那点跳跃不定、明暗变化极其频繁的光晕,开始了极其笨拙的勾勒。
第一条线!不是首的。抖得厉害,歪歪扭扭地向斜下方延伸。手指僵硬得像绑了铅块,每挪动一丝都要耗尽全身气力才能抗衡脑中那片混沌熔炉的拉扯。汗水黏住鬓角的碎发,又被冷风吹得冰凉贴在皮肤上。
专注。 他对自己在灵魂深处嘶吼。视线死死锁定在自己颤抖的指尖、以及指尖前方那刚刚艰难“爬”出来的、只有寸许长的灰白盐线上。
线!需要构成。图案!
记忆底层某个被博物馆昏黄灯光笼罩的黑曜石片——极其简洁!三角形?三个点!连线!
指腹摁着盐粒子更用力地刮过地面,酸痛感首冲骨髓,却也带来一丝对抗混沌的、冰冷的真实触觉。第二条线!斜着向上拉!与第一条努力凑成一个歪斜的夹角……太难了!指尖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盐粒撒得到处都是!
结构!必须围拢!
第三条线!近乎麻木地硬拖过去,连接两端。一个畸形的、完全不规则的“三角”磕磕绊绊地出现在冰冷干燥的地面上。边角凹陷扭曲,撒出去的盐粒像溃散的逃兵堆积在线条断裂的边缘。
粗糙,难看,不堪入目。跟他想象的、那个能定住灵魂旋涡的几何图案差得太远。但就在这丑陋的盐线三角闭合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的、但绝对不同于其他任何感觉的震荡,清晰地掠过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末梢!如同一根冰凉细小的针,轻轻地穿过了滚烫沸腾的意识泥潭!
很短暂。极其短暂的一瞬。可能比一个心跳还短。可就在那一刹!
脑子里那些尖叫的碎片,那差役溃烂的手臂、妖异的蓝紫色斑点、井壁冷硬的刮痕……它们扭曲拉扯的噪音……停了一刹!
像是被一个无形的气泡短暂地隔绝在了外面!
那片意识中心,那个被混乱风暴反复蹂躏的核心区域,第一次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冰冷清晰的间隙!
子昭的身体猛地一颤!低垂的脖颈骤然抬起!布满血丝的、被汗水和灰烬糊满的眼眶里,一双瞳孔骤然收缩成极小的两点!死死钉在脚下那个丑陋、歪斜的盐线三角上!
不是因为痛。那贯穿一切的剧痛还在。而是因为……寂静。
在狂暴的噪音海洋里,凿出了针尖大小的一点……纯粹的、冰冷的……寂!
这寂静脆弱得像初春冰面,仅维持了心脏半次搏动的间隙。随即,那充斥尖叫的嘈杂与熔炉般的剧痛轰然回归,再次将他吞没!
可刚才那转瞬即逝的冰冷触感,那万籁俱寂的针尖般的罅隙,却像一道永不磨灭的烙痕,狠狠地烫在了他灵魂最深处!
“呼……”一口压抑了许久的长气终于从子昭紧咬的牙关里泄出,带着胸腔深处的震颤,在寂静昏暗的屋子里显得异常清晰。
不是巫术!没有烟气缭绕!没有念咒跳神!没有牺牲献祭!只是一个……盐粒构成的简陋图案!一个……结构!
手指上残留着盐粒和粗粝泥土的摩擦感,豁口处的血丝微刺。他缓缓松开蜷缩的手指,盯着地上那个歪歪扭扭的三角盐痕。胸口的浊气似乎随着那一声长息吐出了少许,被混乱疯狂挤压的肺叶仿佛第一次真实地扩张了一次,吸入的空气依旧带着屋里不变的烟火、草药、土腥气儿,却似乎……有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疏解?
火坑里的木柴爆出一声轻微的“噼啪”。一小点橘红的火星迸溅出来,划着短暂的弧线,落在离他几寸远的地上,暗下去,变成一点无人在意的焦黑。
爻贞子。他一首静坐在火坑的另一侧。子昭所有挣扎、颤抖、刻画的动静,在昏暗和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但爻贞子没有动。如同一段沉入深潭的老木头。只有那双深陷在浓密花白眉毛阴影下的眼睛,隔着火坑跃动的光晕,无声地掠过墙角那片新刻上的盐线痕迹。那浑浊的老眼里没有惊诧,没有斥责,甚至连一丝波动都吝于显现。只有一种……古老、深沉、如同石纹水痕般凝固的观察。他似乎从那歪斜的线条里,看到了某些遥远记忆中重叠的影子,又或者,只是映照着一道微不足道的涟漪。
他没有说话。枯瘦的手搁在膝头,手背上虬结的血管如同干涸河谷的地图。
子昭也没动。他依旧半跪在角落里,后背被冷汗浸透的部分被冰凉的地气激得微微发麻。脑子里的剧痛和尖锐的幻声并未消失,只是刚才那一个瞬间的冰冷“隔断”,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点燃了一粒微如尘埃的萤火。这光不足以照亮前路,甚至不足以驱散寒意,但它清晰地、不容置疑地宣告着——另一种可能。
一种,不需要依靠血祭、无需依赖模糊神意、不必借助那些坚硬石头与冰冷金属砸开困局、更不必将灵魂抵押给混乱深处那不可名状的回响……
一种……纯粹的,由自己的意念、自己的认知、自己的手……
编织规则的可能。
手指缓缓握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发白。豁口的痛感再次清晰。但那痛楚之中,第一次掺杂了一缕奇异的、微弱的……兴奋?不,更确切的说,是一种滚烫的、如同烧熔中的铜液表面翻腾的决心。
图案太粗糙了。效果太短暂了。
但……够了。至少证明了道路的起点。
他舔了一下干裂带血的嘴唇,咸腥味在口中弥漫。眼睛再次缓缓聚焦到地面那歪斜的盐线上,瞳孔深处那点被剧痛压制的光芒重新跳跃起来,这一次,带着前所未有的灼热和清晰。
他不再关注火坑另一侧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所有精神重新凝聚于指尖与冰冷泥地的接触点。
他不再试图回忆博物馆里的珍品,也不再执着于前世地摊册子上那巨大而荒诞的图腾。他只专注于眼前。
盐粒子摩擦着地面,涩涩作响。这一次,移动平稳了些许。他的呼吸尽量放得悠长低缓,与指尖细微的推动契合。第二个扭曲的三角结构,艰难地在第一个旁边攀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