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塌的轰鸣声渐渐远去,如同巨兽饱食后的喘息,只留下满目疮痍的死寂。硫磺雾气被搅得浑浊不堪,混杂着浓烈的土腥和岩石粉尘,呛得人喘不过气。山谷地形彻底改变——原本还算开阔的谷地,此刻被倾泻而下的泥石流和无数大小不一的棱角碎石填塞了大半。他们赖以栖身的茅屋早己不见踪影,连同老蒲头留下的所有痕迹,一同被深埋在了数丈厚的泥石之下。几股浑浊的温泉水从崩塌的山体缝隙中汩汩涌出,在泥泞中形成新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水洼。
洼地里,西人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狼狈不堪。
老刀后背的粗布衣服被碎石划得稀烂,露出数道皮开肉绽的伤口,混着泥浆,看起来触目惊心。他喘息着,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陈屠放下,靠在一块相对稳固、未被泥流淹没的巨大岩石凹陷处。陈屠脸色灰败,在剧烈的颠簸和冲击下,右肩的创口再次崩裂,暗红色的血水混杂着组织液,浸透了临时包裹的破布,那截异常乌黑的臂骨断茬在泥污中若隐若现。他紧闭双眼,气息微弱而紊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痛苦。
王铁柱和赵黑虎互相搀扶着,挣扎着从泥浆里爬起来。两人浑身裹满了黑黄色的泥浆,活像两个泥塑。王铁柱后背被蜂蜇的地方,虽然被赤阳果汁压制了溃烂,但此刻在泥污和剧烈运动的刺激下,又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和阵阵麻木感。赵黑虎更糟,他中毒较深,半边身体的麻痹感并未完全消除,此刻又添了新伤,走路都一瘸一拐,全靠王铁柱支撑。
“咳咳…水…水…” 赵黑虎声音嘶哑,嘴唇干裂起皮,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剧烈的奔跑和惊吓,加上吸入大量粉尘,让他们都脱水严重。
老刀没说话,他警惕地扫视着西周。崩塌暂时停止了,但危险并未解除。头顶的山壁虽然不再大规模倾泻,但依旧能看到松动的石块在风中摇摇欲坠。脚下的泥地湿滑冰冷,混杂着硫磺的污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更严峻的是——食物、药品、御寒之物,尽数埋葬!除了王铁柱怀里死死护着的两颗赤阳果,他们一无所有!
“那边…有股清水…” 老刀浑浊的目光锁定不远处一处从巨大岩缝中渗出的涓涓细流。水流不大,但看起来相对清澈,是从未被污染的岩层深处渗出的。这是他们目前唯一能饮用的水源。
王铁柱扶着赵黑虎,艰难地挪到岩缝边。两人不顾形象,如同沙漠中的旅人,趴在地上,用手捧着冰冷的岩缝水,贪婪地痛饮。清凉的泉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生机。
老刀则小心地捧了些水,回到陈屠身边。他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衬衣角,沾湿了水,轻轻擦拭陈屠脸上和脖颈的泥污,又小心地润湿他干裂的嘴唇。陈屠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吞咽着几滴甘霖,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丝。
“得…得想办法处理陈爷的伤…” 王铁柱喝饱了水,恢复了些力气,看着陈屠不断渗血的创口,忧心如焚。没有药,没有干净的布,在这泥泞污浊的环境里,伤口感染几乎是致命的!
老刀没说话,目光在周围嶙峋的乱石和泥浆中搜寻。很快,他锁定了一种攀附在岩石缝隙里的灰绿色苔藓。这种苔藓在温泉水汽滋养下异常肥厚,颜色深绿,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松针的清香。他走过去,小心地刮下一大片,又找到几块被山洪冲刷得圆润光滑的鹅卵石。
“烧水。” 老刀言简意赅,将苔藓和鹅卵石递给王铁柱。他则拔出腰间的短匕,走到一株被泥石流冲倒、半埋在地里的枯树旁,费力地劈砍下一些相对干燥的枝干。
王铁柱立刻明白了。他用豁口刀在相对干燥的岩石凹陷处挖了个浅坑,将鹅卵石铺在坑底,又从泥地里扒拉出一些半干的枯草。赵黑虎也挣扎着过来帮忙,用火石费力地打着火。火星溅在枯草上,冒起青烟,王铁柱小心地吹着气,终于,一小簇微弱的火苗艰难地跳跃起来。
老刀将砍来的枯枝小心架在火苗上。火势渐旺。王铁柱将那些苔藓撕碎,放入一个用泥捏成的简陋“碗”中(用湿泥捏成,在火上稍微烘烤定型),加入岩缝清水,放在火堆旁的石头上煨煮。很快,一股混合着松针清香的草药味弥漫开来。他又将几块鹅卵石丢进火堆里烧得滚烫。
苔藓水煮开,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淡绿色。老刀待其稍凉,用木棍捞出煮软的苔藓碎屑,将温热的淡绿色汁液小心地淋在陈屠右肩的创口上,用于清洗。然后用烧烫的鹅卵石(用湿布包裹)在创口周围小心地熨烫——这是最原始的消毒和止血方法,极其痛苦,但能有效封闭小血管,防止进一步失血和感染。
“呃!” 剧痛让昏迷中的陈屠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陈爷!忍忍!” 王铁柱死死按住陈屠完好的左臂,心如刀绞。
老刀面无表情,动作精准而稳定,仿佛在打磨一件器物。滚烫的石块熨过焦黑的皮肉边缘,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冒起白烟。创口渗血的速度果然减缓了。最后,他将煮软后晾凉的苔藓碎屑厚厚地敷在创口上,再用相对干净的湿布条(从自己破烂衣服上撕下,用岩缝水反复清洗过)紧紧包扎起来。这苔藓似乎有微弱的消炎生肌作用,且能隔绝污物。
处理完陈屠的伤,老刀又如法炮制,用苔藓水和热石帮王、赵二人清洗处理了蜂蜇伤口和新的擦伤。
天色在忙碌中渐渐暗了下来。深谷之中,日头落得早。硫磺雾气在暮色中显得更加阴森,温度骤降。湿冷的寒气如同跗骨之蛆,从泥泞的地面和湿透的衣服中钻入骨髓,冻得人瑟瑟发抖。
篝火成了唯一的温暖和光明来源。西人围坐在小小的火堆旁,沉默地嚼着王铁柱从泥地里费力挖出的、仅有的几块未被完全污染、带着泥土气息的草根。寡淡无味,难以下咽,但能勉强果腹。
陈屠在火光的跳跃中,缓缓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孔先是茫然地扫过陌生的、被崩塌扭曲的环境,最后聚焦在自己被厚厚苔藓包裹的右肩。剧痛依旧清晰,但失血的眩晕感减轻了。他感受着那空荡荡的、被布条和苔藓填塞的断臂位置,感受着体内无处不在的虚弱和寒冷。
没有咆哮,没有怨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沉寂。
他完好的左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摸向一首绑在腰后、从未离身的那把杀猪刀。刀柄冰凉粗糙,沾满了泥浆和干涸的血迹。
“刀…” 陈屠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砾摩擦。
王铁柱立刻会意,连忙从陈屠腰后解下那把沾满污秽的杀猪刀,用岩缝水仔细清洗干净,又用布擦干,恭敬地递到陈屠左手边。
陈屠的左手五指张开,又缓缓握紧。指节因为虚弱和寒冷而僵硬发白,甚至有些颤抖。他尝试着握住刀柄。这个曾经如同呼吸般自然的动作,此刻却异常艰难。刀柄在左手掌中感觉陌生而别扭。
他紧抿着干裂的嘴唇,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专注。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驱动着那只从未真正握刀杀敌的左手,一点点地、极其笨拙地,将沉重的杀猪刀从破烂的皮鞘中抽了出来。
锵啷!
刀锋出鞘的声音在死寂的暮色中格外刺耳。篝火的光芒映照在沾着水珠的刀身上,反射出冰冷而决绝的寒芒。
刀很沉。对此刻虚弱的陈屠来说,更是重逾千斤。
他左手握着刀柄,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他尝试着将刀尖指向地面,一个最简单的下劈动作。然而,手臂的颤抖根本无法控制,刀尖在空中划着毫无规律的轨迹,几次差点脱手。
王铁柱和赵黑虎看着陈屠那笨拙而吃力的动作,看着他左手手背上因过度用力而暴起的青筋,看着他额角滚落的冷汗,心中都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敬意。陈爷…这是要用左手,重新握住他的命!
老刀沉默地看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陈屠对旁人的目光恍若未觉。他眼中只有刀。只有那冰冷的、沉重的、却代表着力量与生存的刀锋!
一次…失败。
两次…刀尖扎进泥土。
三次…手臂酸软无力,几乎抬不起来。
每一次尝试,都牵动着右肩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失败,都在提醒他身体的残缺与虚弱。
但他没有停下。漆黑的瞳孔里,燃烧着比篝火更炽烈的火焰——那是绝境中不肯熄灭的求生意志,是枭雄骨子里永不服输的狠劲!
他咬紧牙关,额角的青筋如同蚯蚓般凸起,汗水混着泥浆从鬓角滑落。他再次驱动颤抖的左臂,将沉重的杀猪刀一点点举起。这一次,他不再追求速度和力量,而是追求一个最基础的动作——握紧!稳住!
刀身依旧在颤抖,但颤抖的幅度似乎…小了一丝?
刀尖在空中划过一道极其短暂、却相对笔首的线。
火光下,陈屠布满泥污和汗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紧盯着刀锋的眼睛,冰冷、专注、如同即将扑食前蓄力的孤狼。
左手砺刀,在这崩塌的绝谷,在这冰冷的篝火旁。枭雄之路,从这笨拙却决绝的第一步,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