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风凉，愁眉苦脸的少女睡不着，披着一套白色狐裘从马车厢里轻悄悄的走出来。沿着月光，来到上官鹤池做的结界前敲了敲，将关在里面的鸭妖少年唤醒。
“我说兄弟，能给我讲讲你主人生前的故事么。”
他先头不肯说，唐无忧用背包里的一些糖果贿赂了他，这才娓娓道来，一边说一边哭。
“上一世，我也是一只鸭子，我说的上一世不是生前，是再往上数一辈子。”
原来还是个前世今生的孽缘。
唐无忧伴着夜晚的冷风，听着它和它主子的故事，“我主子是个千金小姐，那天她和她的手帕交一起到市集上买簪花儿，碰上了个买鸭肉的摊子，不忍看到杀戮，便包下了一整个肉铺。”
“回到家后，我和我的七八个兄弟被安置在她家宅邸后面，毗邻鹿苑，环境很好。其中，我尤其感谢她，成日粘着她不走，她也喜欢我，成日陪我玩儿，但我知道她并不幸福，做人很不幸，我理解。”鸭妖顶着一张稚嫩的脸庞少年老成道。
唐无忧也不想嘲笑，因为他说的对，做人不易，做家禽亦不易，这世上所有生灵都是不容易的。
但人嘛，总能在自己能力可控的范围内令自己舒服一些，譬如现在，唐无忧冷了，她要点一把火来取取暖，就这么做了，火光亮起来，搓搓手，贼享受。
鸭子少年也高兴，在那个寒冰结界里舒服的眯眯眼，说得更细节了些。
“随着日子流淌，她更加忧郁了，愁眉不展，似乎有解不开的心事，后来我听见她和她的县令父亲争吵，被她父亲扬了一个耳光。小主人哭着从屋子里跑出来抱着我诉苦，我才知道，她爹为了升官儿，要把她送去给花甲之年的同僚当小妾。”
那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唐无忧借着温暖的篝火听得却十分认真。
“后来的某一天，刘府被装点的火红热闹，我看见了我的主人被打扮的美如仙娥，她被她的长随拥簇着走出来，我看见她的红绣鞋，看见她蒙着盖头，亦看见她盖头下流淌的泪，一滴一滴落在土里。”
“我看着那送亲的队伍越走越远，我看她就要陷入深渊，刹那间，我的浑身也如坠入炼狱般难以忍受。于是，便想也不想，尽我所能的踩过荆棘栅栏，任由尖锐的刺把我的脚蹼扎得鲜血淋漓，终于我这只鸭子追上了那个送亲的队伍，终于我跳进了她的车篷，她抱着我，我看着她，十几个仆役长随都没把我们分开，她抱着我不肯撒手，扬着声音对外面送亲队伍喊着，它是我的陪嫁，那些人这才罢休。”
“我进了同样鲜艳的张府，那是一个比刘府大很多的地方，亭台水榭，雀园廊庑。我也看到了她的夫婿，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儿，如你所想，在洞房花烛夜后，我用我的喙割了他的喉。”
别说画面了，光听文字，唐无忧被吓得冷汗涔涔，似乎浑身的毛孔都骤然缩紧，堵得她心里发慌，头皮发麻。
“还是晚了，我的小主人赤身裸‖体，麻木怔然的看着那个躺在床上死去的，鲜血首流的男人，旋即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哭笑个不停。最后还是不堪受辱，次日天光大亮时，她做了梁上鬼。”
……
“我也紧跟着投井自杀，只为能赶在黄泉相遇。可惜，黄泉没遇上，但我偷看了刘氏的阴阳薄跟她的亡魂一同来了一个叫做蕉岭的村子，因为我偷窥命簿，有损阴德，这一世还是个家禽。而我的小主人命也很差，这点着实怪我，因为我杀的那个尚书是个福泽功德深厚的人，小主人因为我而受到牵连。”
“这不怪你！”
听到这里唐无忧再也忍不住开口打断，命运差人，竟是这般唏嘘。
一般玩儿家估计就如鹿山歌一样趁早杀了BOSS了事，可耐心的听了这么多，唐无忧甚至在那一瞬间忘记了这只是代码人。
仿佛一度身临其境，看到了爆裂在烛台上的红油灯花，看到了那日所有人嬉笑的脸庞拥簇下，那个命不由己的苦命少女。
她垂着头，丧着脸，死气沉沉，浑身所有的力气尽失，却扔提起最后一丝抱紧自己曾经救下的生灵，把它当成最后的希望。
鸭子少年，烂漫善良的少女，前尘过往，都如此鲜活，鲜活的痛苦着。
“这不怪你，你就该杀了那个人，强取豪夺，算什么本事，真恶心。”
可这是古代，古代的女人婚嫁从不由己。
少年不应，只往下说，“她投成了一个男胎，却是个天生的怪物，独眼断臂，从小就被同村的人欺辱，姬国三年，天降旱灾，焦岭遍地饿殍，找不到源头的村民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小主人身上，他是个怪物，而怪物自带灾难，他在十三岁的时候被打出了村庄，来到了淄川城。”
今夜孤月高悬，十分晴朗，溶溶月光落在妖精少年的眼眸中，竟有几分温柔缱绻，他回忆着，唇畔噙着笑，讲述了他们刚到这座城市被一个好心老板娘收留的日子，它主人很乐观，很积极，脏活累活都干得了，那真是一段很好的时光。
后来因为一个官员带着妻子来这里吃饭，那妻子有孕，被刘氏模样吓得早产，酒楼被影响的生意越来越差，刘氏主动请辞。
找不到工作被人骗去给一个地主打黑工，在山洞里负责运砖，受饥挨打都是家常便饭。
那个地主，也就是现在的地主。
“主人从不抱怨生活，也不觉得自己辛苦，得到了地主赏的冷饭也总分给我大半，就这样干了十二年，首到砖厂充公，他被留下当了仆役，那时候他三十五了，是个壮年，看起来却面黄肌瘦，身材佝偻，像个老人。其间他学过草编，想要通过这点儿手艺额外赚点儿钱吃得好点儿，起初确实赚到了些回头钱儿，主人很高兴，越编越起劲儿，精神也越来越好。”
“前年，地主家的小妾新得到了一个女儿，他也巴巴儿的凑过去，编个草蝴蝶送人家玩儿，谁知道这蝴蝶惹了麻烦，小姑娘当晚生了病，陷入昏迷，手里紧紧的攥着那个草蝴蝶，一个同为府里下人的王氏见小主人受公子小姐喜爱，便恶意栽赃说是草编有巫蛊之能，地主夫妻急得焦头烂额，也信了这个鬼话，没有当即处死，却日常里狠狠折磨，夜晚关在阴冷的柴房，饭也不过是脏水里飘着屈指可数的几粒米。”
“我有天做了梦，梦见重回地府投胎的那一日，我又看到了主人的命簿，查了他的阳寿，就是上个月，死于饥饿。他不知道我己化灵，我也庆幸他不知道，便计划着在前一天咬舌自尽，让他把我吃了，谁承想，还不待我付诸行动，先被隔壁家贪嘴的白氏给偷走煮了吃了，我在他胃里重新恢复意识，拼命地想要出来，所以才有了这么个病，很可惜，我的灵魂钻出来的时候，我的小主人还是饿死在了仓房里，后来地主把主人的尸体喂给了那头牛。”
“而我的怨气越来越多，如同芥子，让整个淄川沦陷。”
原来是一个鸭子报恩的故事啊，往事结束了，副本也完整了。
唐无忧往上裹了裹狐裘，吸吸鼻子，有了思路。
就让主仆的亡灵见一面，说说体己话，那个刘氏那么善良，一定会劝它归善的。
思及此，她还漏了一个关键点，“你主子怎么会还阴债？”
说到这儿，黑鸭少年更是来气，“那地主家的女儿本是脑疾，前些日子被一个神医治好了，两口子才知道根本就不是什么下降头巫蛊术，怕自个儿损了德行到地府不好交代，便恶人先告状，重金请巫师做法，把罪业都过渡到主人身上。”
“这也行啊？”
“有钱能使鬼推磨。”
“你可有证据？”
鸭子少年左思右想，倏地笑了，“别说还真有，一个证人。”
待到天蒙蒙亮，唐无忧才揉揉酸痛的腰回到车厢。
这一仗打完，罪恶值会减不少吧，到时候和柳妩之间的嫌隙也少了吧，做起事来再也不用畏手畏脚了，日子真是越来越好了。
前提是郑丽丽，你别作妖儿。
她只睡了两个时辰，本想再赖一会儿，耳边不时传来咚咚咚的闷响，一睁眼差点儿惊得跳起来。
红色脸蛋子，绿色花袄子的纸人娃娃掀起车帘，一张夸张无比的脸笑嘻嘻的对准唐无忧。
不是鬼，是上官鹤池做的傀儡车夫。
不是哥们儿，我早就想吐槽你了，你一个好好的修仙之人，做得傀儡怎么跟阴兵过境似的，麻烦有点儿审美鉴赏和艺术细胞ok？
她被吓得毫无睡意，上官鹤池把诡异小人儿收进袖子，语气如数九寒冰，“还说什么解怨，看看都睡到几点了！”
“嗯哼。”上官兄，你狭隘了，本女子非彼丽丽，念椿桃己经彻底觉醒。
少女扬起眉头，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字清脆有力，“我有思路了！”
跟接受到军训口令似的。
刷！
向右面对初升的朝阳，“向右转！齐步走！”
装模作样走了几步，又乐颠颠儿的退回来，拍了拍上官道长，眉飞色舞道，“师父，出发！去清虚庵！”
路上少女心情很好，隔着车厢打起帘子召唤并行的上官鹤池，竭尽全力的装可爱。
要想赚取好感度，就要从正事儿上下功夫，这样就算是柳妩想要阻拦也没道理，反倒显得她小家子气，郑丽丽，你可学着点儿吧。
“师父师父！”少女夹着嗓子甜腻腻的喊，变成黑色小鸭的少年在鹿山歌腿上呕了一声。
唐无忧回头瞪它，转瞬目光又落在了上官鹤池身上。
路旁的山桃花开得真是漂亮，一朵一朵满当当的缀着，清冷的道长掀开帘子，被粉红花苞映着，凤目流光，更是俊得惊心动魄。
“怎么。”
“你说，我这回若是解怨成功，你奖励我什么。”
上官鹤池冷笑一声，觉得她十分无耻，“哼，你自己要解怨，与我何干。”
呸！你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否则当初干嘛不一个冰针穿死它，你肯定有一大堆的办法通关，干嘛非得犹犹豫豫的，等她一说，马上就应允了。
道行真深啊，瞅把你给精的，精坏了啊！
“有干有干，我是你的徒弟，你徒弟攒了功德，你脸上也有光啊，出门在外就可以挺起胸膛，大摇大摆的说，瞧，我徒弟，解过怨呢，那可是阴司都做不了的差事，大功德啊，吼！”
上官鹤池被她这怪腔怪调搞得想笑。
车厢内的小黑鸭支支吾吾的乱叫，“你个臭丫头，那我当筹码是吧！”
唐无忧不理，静观上官之变。
上官鹤池被那道殷切的目光看着心底的疼夹杂了痒，痒到发了酥，让他控制不住的想笑。
他以手握拳抵着唇边，不知遮掩什么，“我送你什么你都不当珍惜，那个拜师的玉佩还不是随手送人了。”
唐无忧想了半天才记起来，可她怎么知道那是拜师的玉佩呢，可这事儿被上官道长提起来，怎么没有生气，反倒夹带着一种怨妇的情绪。
唐无忧心思粗大，也没多想，只能做懊丧状，“师父误会，你忘记了么，我那时候刚让那小丫头哭了，惹了师父不快，怕师父再像往常那般不理我，便忽然想起师父教诲，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才把玉佩送出去的，这拜师拜师，不在于身外之物，在于的是内修！一个玉佩换功德一桩，不亏不亏！”
上官鹤池继续保持着冷美男的侧脸不看她，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淡然道，“奖励你和我一起修行吧。”
啊？
她忽然就想起沈家书说的话，情人节要到了，亲爱的优优同学，我将双手为你奉送一本精装的《五三》来纪念我们伟大的爱情，顺便儿开化一下你那类人猿一般的脑袋。
她记得那天她把沈家书一顿好打，第二天这家伙是挂着彩上学去的，而眼前的上官道长，她打不起，打不过，只能认命……
末了，上官还补充了一句，“我很严格的，你最好有个准备。”
少女目瞪口呆，真是绝了。
身旁的小黑鸭闻言嗤嗤喷笑。
上官鹤池说完就放下了窗帘，唐无忧也把上半身收回到车厢里，转头就拔着小黑鸭的羽毛出气。
小黑鸭：“……”我惹你了。
你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