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深秋。扬州巡盐御史府的后园里，几株老松愈发苍劲，翠竹经了风霜，更显清挺。空气中浮动着清冽的松针香和淡淡的菊花清气，驱散了运河畔常有的水腥味。
正房暖阁里，地龙烧得暖融融的。我斜倚在铺着厚厚狼皮褥子的矮榻上，膝上搭着一条崔氏亲手缝制的百福纹锦被。怀里，刚满两周岁的小孙女林芷正睡得香甜，粉嘟嘟的小脸偎在我胸前，呼吸均匀绵长，像只温顺的小猫儿。她乌黑柔软的胎发被精心梳成两个小揪揪，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崔氏坐在榻边的绣墩上，手里拿着一件快完工的小袄，月白色的软缎上，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疏朗的竹叶，针脚细密匀净。她不时抬眼看看熟睡的女儿，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母亲，您看这领口的花样，再加两片小叶可好？”她轻声询问，怕惊扰了孩子。
我微微颔首：“你拿主意便是，你的手艺，我是放心的。”目光落在她沉静专注的侧脸上。几年御史夫人做下来，她眉宇间那份当家主母的从容气度愈发沉淀，却丝毫未减温婉本色。府中上下井井有条，仆役规矩却不刻板，这份治家的本事，远非当年贾府那种外强中干、规矩只用来压人的做派可比。
“祖母！祖母！”清脆的童声伴着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帘一掀，裹着宝蓝色镶风毛小斗篷的林墨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进来，带进一股凉气。他身后跟着稍沉稳些的林砚，手里小心翼翼捧着一个青瓷小罐。
“慢些跑，当心门槛！”崔氏连忙出声提醒，放下针线，起身去接林墨脱下的斗篷。
林墨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献宝似的指着哥哥手里的罐子：“祖母快看！哥哥带我们去园子里收的露水！说是泡茶给祖母喝最好！”他声音响亮，一下子惊醒了怀里的林芷。小丫头迷迷糊糊睁开眼，也不哭闹，只好奇地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哥哥们。
林砚走到榻前，规规矩矩行了礼，才将小罐捧给我看：“祖母，这是今晨松针和竹叶上的清露。先生说，秋露甘寒，最是清心润肺。孙儿和弟弟收了好一会儿呢。”他语气认真，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眉眼间己能看出几分其父林如海当年的清隽风骨。
“好，好孩子。”我心中熨帖，接过那冰凉的小罐，罐壁上还凝着细小的水珠，“难为你们有这份孝心。砚哥儿愈发懂事了，墨哥儿也知帮衬哥哥了。”我伸手摸了摸林墨跑得汗津津的额头。
崔氏己命丫鬟端来了温水给两个孩子擦手，又奉上温热的杏仁茶。林墨捧着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才满足地咂咂嘴，凑到榻边，伸出小手指好奇地戳了戳妹妹的脸蛋。林芷被戳得痒痒，“咯咯”笑了起来，伸出小手去抓哥哥的手指。兄妹俩的笑声在暖阁里漾开，驱散了深秋的萧瑟。
“母亲，”崔氏重新坐下，拿起针线，一边绣着竹叶，一边闲聊般说道，“前日收到京中族叔来信，提及了些琐事。”她语气平淡，如同在说今天的天气。
“哦？京中如何？”我漫不经心地问，注意力更多在逗弄怀里的孙女和看着两个孙子嬉闹上。
“说是荣国府那位含玉而生的宝二爷，前些日子又闹了桩不大不小的笑话。”崔氏唇角微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看透世情的淡然，“也不知听了哪个小戏子的几句混话，竟真把自己当成了那戏文里的痴情种子，非要闹着出家做和尚去。把个老太太、太太急得不行，阖府上下鸡飞狗跳地哄劝，最后许了他一堆顽器玩意儿，又请了戏班子进府连唱了三天堂会，才算暂且消停。”
我捻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出家？和尚？真是天大的笑话！那锦绣堆里泡大的凤凰蛋，怕是连寺庙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所谓的“痴情”，不过是富贵闲人吃饱了撑的，在自家搭的戏台上演的一出荒唐闹剧罢了。
“还有呢，”崔氏继续道，声音依旧平稳，“薛家那位上京待选的宝姑娘，似乎……也颇有些波折。选秀之事渺茫，如今倒是在荣府梨香院住得安稳，与那位宝二爷诗词唱和，走动甚密。府里下人间隐隐有些闲话，说两人‘金玉良缘’什么的……”她微微摇头，语气里并无鄙夷，只有一丝淡淡的惋惜，“好好的姑娘家，名门闺秀，如此这般寄人篱下，名声总归是……”
金玉良缘？我心中冷笑更甚。薛家商贾出身，纵有泼天富贵，在真正的清贵门第眼中，终究是落了下乘。那薛宝钗再是八面玲珑，心比天高，选秀不成，退而求其次想攀附贾府这艘外表华丽内里腐朽的大船……只是这船，又能撑几时？贾宝玉那等连自己都料理不清的性子，又能给她什么前程？
目光落在眼前：林砚正拿了本《声律启蒙》，小声地教林墨认字，神情专注；林墨虽然坐不住，却也努力听着，不时发问；林芷在我怀里咿咿呀呀，试图去抓哥哥的书页。崔氏坐在一旁，飞针走线，偶尔抬眸，含笑看着孩子们，眼神温柔而坚定。窗外松竹挺拔，在秋阳下投下疏朗的影子，室内暖意融融，茶香、墨香、孩子身上的奶香交织在一起。
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日子。是寒窗苦读换来的功名清贵，是诗书传家沉淀的从容底蕴，是贤妻良母操持出的安稳祥和，是儿孙绕膝带来的天伦之乐。没有那些虚妄的“金玉”，没有那些浮夸的“情痴”，只有松风竹影间的朗朗书声，和炉火温暖中的笑语欢声。
“由他们闹去吧。”我淡淡开口，将怀中咿咿呀呀的小孙女往上托了托，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彻底释然和笃定，“那府里的热闹，咱们听听便罢。咱们林家，自有咱们的林家气象。守好这一方庭院，教养好儿孙，比什么都强。”
崔氏抬眸，与我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是无需言说的默契，是对眼前这份安宁富足发自内心的珍视与守护。
“母亲说的是。”她温顺应道，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小袄，指尖银针飞舞，在那片月白上，又添了几片清雅挺拔的竹叶。仿佛在无声地绣着这远离喧嚣、只属于林家的，清贵而温暖的岁月长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