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浮沉，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落叶，在冰冷刺骨的混沌里翻滚。猛地，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攫住了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掐住了喉咙，又像是被整个按进了冰窟窿的最深处。
“哗啦！”
刺骨的凉意兜头泼下，激得我浑身一抖，肺里的空气被强行挤压出来，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水珠顺着湿透的鬓发狼狈地往下淌，视线一片模糊的水光。我本能地想抬手抹脸，手腕却沉甸甸的，被什么东西死死压着，动弹不得。
“环儿！我的环儿啊！你可吓死娘了！菩萨保佑，佛祖保佑，你总算是醒了！”
一个尖利又带着浓重哭腔的女声，像锥子一样狠狠扎进我的耳膜，震得脑仁嗡嗡作响。这声音……陌生又刺耳。
我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水珠滑落睫毛，眼前晃动着几张扭曲而焦急的脸孔。一个穿着古式衣裙、头上插着几朵颜色俗艳的绒花、脸上脂粉涂抹得有些过分的妇人，正扑在我身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旁边还站着几个同样古装打扮、神色慌张的丫头。
这是……什么鬼地方？拍戏现场？可我明明记得……记得什么？脑袋里像塞满了湿透的棉花，沉甸甸又一片混乱。最后的记忆碎片，是刺耳的刹车声，是挡风玻璃碎裂成蛛网的骇人景象，是身体被巨大惯性抛飞的失重感……
车祸？我……没死？
喉咙深处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我下意识地想吞咽口水，缓解那股干裂的剧痛，却在喉结上下滑动的那一瞬间，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僵住！
不对！
那突兀的、属于男性特征的凸起，清晰地卡在我的指腹之下！坚硬，真实，随着我吞咽的动作顽固地上下滚动。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沉下去，沉入无底的深渊。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炸开，瞬间蔓延到西肢百骸，连湿透贴在身上的冰冷衣物带来的不适感都暂时被压了下去。
喉结？
我怎么会有喉结？！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挣开那妇人压着我手腕的手，也顾不上那手腕纤细得惊人，带着一种属于少年人的瘦弱感。我几乎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挣扎着抬起手，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疯狂和恐惧，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脖子。
手指一寸寸拂过皮肤。喉结那坚硬的凸起，再次残酷地印证了指尖的触感。
不！不可能！
我的手下移，带着一种绝望的求证，狠狠按向自己的胸口。
平的！
一片平坦！只有湿透的粗布单衣紧贴在同样平坦而瘦弱的胸膛上，硌得指骨生疼。曾经熟悉的、属于女性的柔软曲线，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一声短促、沙哑，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惊叫从我喉咙里挤了出来。那声音低沉，带着变声期少年特有的粗嘎，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难听得刺耳。
“环儿！环儿你怎么了？你别吓娘啊！”那扑在我身上的妇人——赵姨娘，哭嚎得更凶了，双手用力摇晃着我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肉里，“是不是魇着了？还是水鬼勾了魂去没勾干净？我的儿啊，你倒是说话呀！”她的眼泪混着廉价的脂粉，糊在我的脸上，一股刺鼻的劣质香粉味呛得我几乎再次窒息。
我被她摇得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混乱的思绪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泥潭，浑浊不堪。那些属于“贾环”的、原本模糊破碎的记忆碎片，此刻被这剧烈的摇晃和刺鼻的香气一激，竟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强行挤入我混乱的意识。
贾环……荣国府……庶子……赵姨娘……贾宝玉……贾政……林黛玉……薛宝钗……大观园……
红楼梦？！
这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震得我眼前发黑。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社畜，车祸之后，灵魂竟然塞进了《红楼梦》里这个最不受待见、最猥琐不堪的庶子——贾环的身体里？还他娘的是个男的？！
巨大的荒谬感和生理性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口。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赵姨娘，侧过身，趴在冰冷的床沿，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呛得我涕泪横流。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这是怎么了！”赵姨娘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拍着我的背，又尖声叫着旁边傻站着的丫头，“小鹊！死蹄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拿水来！没眼力见的东西！”
叫小鹊的丫头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倒了一碗温水递过来。
赵姨娘接过碗，小心翼翼地凑到我嘴边，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环儿，快，喝口水顺顺……娘的心肝，你可别真出什么事，不然娘可怎么活啊……”她头上那几朵红红绿绿、一看就廉价无比的绒花随着她的动作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劣质的染料气味混杂着她身上的脂粉味，熏得我更加反胃。
我闭着眼，就着她的手勉强喝了几口水，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稍稍压下了一些翻腾的恶心感，但那种灵魂被强行塞进错误躯壳的冰冷错位感，却像跗骨之蛆，挥之不去。男身……贾环……荣国府……庶子……这开局，简首是地狱模式中的地狱模式！
“……水鬼……定是那起子黑心烂肺的，见不得我儿好……”赵姨娘还在絮絮叨叨地咒骂着，用她那沾着眼泪和脂粉的粗糙手指着我的脸颊，“我的儿，你且放宽心，娘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给你讨个公道！定是那大房的人……”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或是宝玉房里那些捧高踩低的，见你落了单……”
落水？
我捕捉到这个词，混乱的记忆碎片里似乎闪过冰冷的池水和灭顶的窒息感。是了，原主贾环是在园子里玩，不知怎么失足落了水，被捞上来时己经没了半条命，这才让我这个异世的魂魄趁虚而入。
我疲惫地睁开眼，目光掠过赵姨娘那张写满刻薄与算计、此刻却因担忧而扭曲的脸，掠过她头上那几朵在昏暗烛光下显得格外寒酸扎眼的绒花。这绒花……我记得府里稍微有点体面的大丫头，头上戴的似乎都比这个强些？念头不受控制地滑向另一个方向——贾环一个正经少爷，月钱是多少来着？好像……二两银子？赵姨娘呢？似乎也是二两？
二两银子……按照模糊的记忆和前世对红楼货币价值的浅薄了解，这点钱，在这钟鸣鼎食、一顿螃蟹宴就够庄户人过一年的荣国府里，恐怕连贾宝玉身边一个三等丫头都不如。买朵像样的头花？呵。赵姨娘头上那玩意儿，大概就是这可怜巴巴的二两银子月钱所能负担的“体面”极限了吧？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再次攫住了我。不是为了这具身体，也不是为了这穿越的身份，而是为了这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不公和贫困——披着锦绣外衣的贫困。我成了贾环，一个在这座庞大而腐朽的宅邸里，连呼吸都带着原罪的边缘人。前途？要么像赵姨娘一样，在嫉妒和算计中扭曲腐烂，要么像原主一样，在猥琐和怨恨里走向毁灭。
不。绝不。
胃里翻腾的感觉奇迹般地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清醒。喉咙里那属于少年的粗嘎感依旧存在，每一次吞咽都提醒着我这个残酷的事实。但此刻，这具身体的性别，这令人作呕的错位感，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活下去。是离开！是远远地离开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注定要随着腐朽大厦一同倾塌的泥潭！
赵姨娘还在喋喋不休地咒骂着可能的“凶手”，发泄着她的恐惧和怨气。那些尖利的字眼钻进我的耳朵，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我的目光越过她哭花了妆的脸，落在房间里唯一那扇糊着素纸的窗户上。窗纸有些年头了，泛着陈旧的黄，边角处甚至有些破损。外面是沉沉的夜色，只有檐角下挂着的几盏气死风灯，透出一点昏黄朦胧的光晕，勉强勾勒出院子里几株枯瘦树木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陈腐气息，混合着廉价熏香、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深入骨髓的破败与压抑。这是贾环的世界，一个被遗忘在荣国府最阴暗角落里的世界。
“娘，”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赵姨娘猛地停住咒骂，惊喜又紧张地看着我。
“我累了。”我闭上眼，将身体里那不属于我的、属于少年的疲惫和灵魂深处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一并压下，“想……静静。”
赵姨娘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甘，还想说什么，但看我紧闭双眼、眉头紧锁的模样，终究是没再开口，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又低声骂了小鹊几句手脚不麻利，才一步三回头地带着丫头们出去了。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不，是“贾环”的身体，和我这个被困在其中的、名为“苏晓”的异世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