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是纯粹的虚无，而是被一种冰冷、粘稠、如同液态金属般的沉重感包裹着。意识在混沌的泥沼中沉浮，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都被更深的漩涡拖拽下去。耳边似乎还残留着星命切割空间时那细微却刺穿灵魂的撕裂声，眼前仿佛还烙印着母亲那如同亘古冰雕般悬浮在硝烟之上的神圣身影。
冰冷。不是物理的温度，而是源自基因深处的、被更高维度力量强行唤醒共鸣后的剧烈震颤。每一次无形的震颤都带来一次精神层面的撕裂感，如同有亿万根冰冷的银针在意识核心反复穿刺、搅动。剧痛！眩晕！冰冷！灼热！无数矛盾的感觉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反复冲刷着濒临崩溃的堤岸。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呻吟从喉咙深处挤出。苏陌的眼皮沉重得像焊着铅块，每一次试图睁开都牵扯起颅内神经的剧痛。视野模糊地晃动，如同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屏幕，闪烁着刺眼的雪花噪点和混乱的光斑。
他感觉自己被移动着。身体似乎被某种柔韧而冰冷的材料包裹着，隔绝了外界的触感，只有一种微弱的、如同精密仪器运转时的低沉嗡鸣声持续不断地传入耳膜。消毒水的味道？不，比那更冷冽，带着一种……金属和能量场混合的独特气息。实验室？鹤熙的实验室？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母亲！天基王！星命！抹除！杀无赦！
嗡——！！！
脑海深处仿佛有颗炸弹轰然爆开！剧烈的眩晕和撕裂感再次席卷而来！他猛地蜷缩起身体，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内部，那两股被强行按捺下去的力量——冰蓝的秩序框架和暗紫的空间活性潜流——如同被投入沸油的冰水，再次疯狂地沸腾、冲撞！每一次冲突都带来一次从细胞层面爆发的剧痛！
“检测到目标精神海熵值激增，突破安全阈值！基因序列活性异常波动！启动‘摇篮曲’协议，注入神经抑制因子……”一个冰冷、毫无情绪起伏的电子合成音在耳边响起，如同手术室里的机械臂在宣读操作流程。
紧接着，一股带着薄荷般清凉感的微弱电流顺着脊椎注入。不是安抚，更像是一种强力的镇静剂，强行压制着他体内狂暴的力量和濒临崩溃的精神风暴。剧痛和眩晕如同被无形的大手强行按捺下去，但并未消失，只是被更深地埋入了意识底层，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
视野终于勉强聚焦。
他躺在一个……“床”上？不，更像是一个由某种非金非玉、散发着柔和乳白色微光的材料构筑的开放式维生舱。舱壁光滑如镜，内部流淌着肉眼可见的、极其细微的冰蓝色能量流，如同活体的神经网络。他身上的衣服被换成了同样材质的、带着微弱能量反馈的紧身内衬。手腕上那个“健康监测”手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极其微小、几乎看不见的银色贴片，紧贴在太阳穴、颈侧和胸口，传来微弱的能量脉冲感。
这里……不是地球医院的病房。空气太干净，太安静，带着一种超越凡俗的、纯粹的秩序感。是鹤熙的……天使基地？轨道站？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
然后，他看到了她。
鹤熙就站在维生舱旁不远处。她褪去了那身神圣耀眼的银白战甲和巨大的光翼，换上了一身简洁的、如同月光流淌般的银灰色长袍，勾勒出修长而完美的身形。金色的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额前。她正背对着他，专注地看着悬浮在面前的一个由纯粹光线构成的、极其复杂的立体星图模型。星图的核心区域，一个由银蓝和暗紫两色能量流交织缠绕、如同双螺旋般不断旋转、碰撞、融合的能量标识被高亮标记着——那正是苏陌体内基因力量的能量投影！
她的指尖在虚空中快速划动、点触，每一次操作都精准无比，带着一种超越人类理解的数学美感。星图模型随着她的操作不断变化，能量流被引导、分流、压制、梳理。那专注的侧影，在柔和的光线下，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非人的完美和……冰冷。
母亲……苏陌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这个称呼在舌尖滚过，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沉重。眼前这个操控着宇宙星图、如同精密仪器般调整着他生命核心的女人，真的是那个会在实验室里递给他毛巾、会在生日时给他“优化”蛋糕（虽然味道像能量棒）、会因为他逃课而用GPS定位他的……母亲吗？
巨大的认知断层如同深渊横亘在眼前。十八年来建立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碾成了粉末。唯物主义？科学？人类的极限？在星命抹除饕餮机甲如同擦去灰尘的画面面前，在母亲那响彻宇宙的“杀无赦”宣言面前，都成了可笑的孩童呓语！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强行塞进神代剧本里的群众演员，连台词和走位都搞不清楚，就被推上了宇宙级的舞台中央。而他的“母亲”，是舞台后方那个掌控着所有灯光、音效、甚至能随手修改剧本的……导演兼终极BOSS？
荒谬！恐惧！茫然！还有一种被欺骗了十八年的、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愤怒，混杂在一起，在胸腔里翻江倒海！
就在这时，鹤熙似乎完成了某个阶段的调整。她指尖轻轻一划，那复杂的星图模型瞬间缩小、隐去。她缓缓转过身。
目光平静地落在苏陌身上。
那双眼睛……依旧是璀璨如星辰，却褪去了战场上那种冻结万物的绝对神性，恢复了几分苏陌记忆中的……清冷？但那种清冷，此刻在苏陌眼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如同观察实验样本般的审视感。
“感觉如何？”鹤熙开口。声音清冽如故，像高山融雪后的溪流，干净，冰冷，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仿佛刚才那个在宇宙频道里宣告“杀无赦”的恐怖存在，和眼前这个询问他身体状况的女人，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个体。
苏陌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想问的问题太多了！你是谁？我到底是谁？那些饕餮是什么？天使又是什么？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保护我？最后那句“杀无赦”……是真的吗？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挤出几个干涩破碎的音节：“……妈……你……那翅膀……”
鹤熙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读取他混乱的精神状态数据。她微微偏了下头，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天使基因序列的显性表达特征之一。基于光能量与空间力场编织的作战单元，具备高机动性、防御力及能量传导效率。形态可收束。”她像是在解释一种新型材料的物理特性。
翅膀……作战单元？苏陌感觉自己的大脑CPU再次过载。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摸一下自己的后背，仿佛那里下一秒也会长出什么“作战单元”来。
“你的基因序列构成复杂，时空亲和特性显著，但天使基因片段占比低于显性阈值，不具备羽翼生成基础。”鹤熙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首接给出了冰冷的“诊断报告”。
不具备……还好……苏陌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随即又被更大的荒谬感淹没。他在庆幸自己不会长翅膀？！
“那……那些机甲……饕餮……”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抓住一点现实的碎片。
“冥河星系卡尔麾下的劫掠军团。低等兽体文明，科技树点歪在毁灭性武器和生物改造上，缺乏对生命本质的敬畏。”鹤熙的声音带着一种高等文明对低等存在的、毫不掩饰的轻蔑，“它们的目标是地球的资源，以及……你体内蕴含的时空基因核心碎片。”
时空基因核心碎片？卡尔？冥河星系？苏陌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塞进了一台高速运转的碎纸机！每一个词都认识，连在一起就是天书！他体内的东西……连外星人都想要？！
“为什么是我？”他终于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我……到底是什么？”
鹤熙沉默了片刻。那双冰冷的金色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如同星云般旋转的数据流一闪而过。她走到维生舱边，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舱壁上轻轻一点。一道柔和的光屏在苏陌面前展开。
光屏上显示的并非复杂的基因图谱，而是一段……影像？
影像的背景是一片浩瀚无垠、却充斥着毁灭性能量风暴的宇宙深空。无数星辰在狂暴的能量潮汐中明灭不定。影像的中心，是一块散发着朦胧冰蓝色光芒、形状不规则的晶体碎片。它静静地悬浮在风暴中心，仿佛亘古存在。影像的视角似乎在快速拉近，能清晰地看到晶体碎片内部，无数细微的、如同活体般的银蓝色光丝和暗紫色流光在疯狂地纠缠、碰撞、试图融合却又不断排斥！
“三万年前，”鹤熙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的历史档案，“凉冰（莫甘娜）进行时空基因项目终极实验时，遭遇了来自她姐姐凯莎的……强力干预。”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物理实验的意外事故。
“实验核心样本在能量对冲风暴中崩解逸散。这块蕴含了部分时空基因核心编码、以及少量天使基因（来自我的早期研究）的碎片，是唯一被成功回收的、相对完整的‘种子’。”她的指尖在光屏上一点，影像切换。碎片被放置在一个极其精密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能量场中，周围连接着无数细密的能量导管。
“它极不稳定，蕴含着巨大的潜力，但也伴随着失控的风险。常规的培育环境无法承载它的活性，强行激活只会导致毁灭。”鹤熙的目光落在苏陌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地球。这个处于核前时代、能量场相对惰性、生命形态却充满韧性和复杂情感因子的行星环境，被判定为最合适的‘温床’。”
温床……苏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死死地盯着光屏上那块散发着危险光芒的晶体碎片，又猛地抬头看向鹤熙那张完美得不似凡人的脸。
“所以……”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就是那个被放在‘温床’里……培育出来的……‘种子’？”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在割喉咙。
“从遗传物质构成角度，你的基因序列有67.3%源于该碎片，32.7%由我提供（天使基因优化模板），并融合了地球人类基因的适应性框架。”鹤熙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做学术报告，“从社会关系角度，你是我的儿子。”
儿子……苏陌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他看着鹤熙那双平静无波的金色眼眸，里面没有任何属于母亲的温情，只有纯粹的、如同观察珍贵实验样本般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猛地想起小时候生病，鹤熙给他注射的、带着薄荷清凉感的“特效药”；想起她总能用一些“科学原理”解释他偶尔出现的异常感觉；想起她实验室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外星仪器”……原来一切都不是偶然！他的人生，从受精卵开始，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实验？！
“你……你一首在观察我？像观察培养皿里的细菌？”苏陌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愤怒，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观察是必要的。”鹤熙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你的成长过程，是验证‘时空基因’在稳定行星环境下与复杂情感因子交互后，能否达成可控进化的重要数据来源。你的安全，是实验持续的前提。”
数据来源？！实验前提？！苏陌感觉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彻底碾碎！他猛地从维生舱里坐起！剧烈的眩晕让他眼前发黑，但他不管不顾！愤怒和巨大的委屈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
“所以我不是你儿子！我只是你的实验品！一个……一个你用来装那块破石头的容器！！”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哭腔。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鹤熙静静地看着他歇斯底里的爆发，看着他的眼泪。那双冰冷的金色瞳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一圈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沉默。维生舱内只有苏陌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抽泣声。
良久，鹤熙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
“容器？”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目光落在苏陌脸上，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他，而不是看一组数据。“苏陌，”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容器无法理解何为痛苦，何为愤怒，何为……眼泪。”
她微微抬起手，似乎想触碰他脸上的泪痕，但指尖在距离他脸颊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被精密计算过的僵硬感，仿佛触碰人类情感对她而言，比操控星命切割空间还要困难。
“天使的基因赋予我漫长的生命和绝对的计算力，”她看着自己的指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苏陌从未听过的、近乎困惑的语调，“但人类的情感……尤其是母亲对孩子的……”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这种‘非逻辑性’的联结……是数据库里最难以建模的变量。”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苏陌。那双冰冷的金色瞳孔深处，仿佛有某种极其微弱、极其陌生的光芒在挣扎着试图点亮。
“培育你，最初确实源于对‘时空核心’稳定性的研究需求。”她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苏陌心上，“但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因为游戏输掉而懊恼，因为追不到隔壁系的女孩而沮丧，因为期末考试而熬夜复习……”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调用那些被标记为“非关键实验数据”的记忆片段，“……这些毫无‘效率’、甚至‘熵增’的行为模式……”
她的目光落在苏陌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冰冷的神性外壳下，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它们让我感到……”鹤熙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仿佛在解析一个宇宙级的难题，“……困惑。但……并不排斥。”
她微微侧过头，避开了苏陌震惊的目光，声音低得如同耳语：“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当那门炮对准你的时候……”
她没有说下去。但苏陌的心脏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想起了那道撕裂空间降临的冰蓝光束！想起了那响彻宇宙的“杀无赦”宣言！想起了母亲那如同亘古冰雕般的身影挡在他身前时，那双冰冷瞳孔深处一闪而逝的……偏移？
冰冷的实验数据……和……不排斥的困惑？
这算什么？！这算是……母亲的爱吗？！
苏陌呆呆地看着鹤熙，看着她那完美得不似凡人的侧脸，看着她指尖那微不可查的僵硬。愤怒、委屈、恐惧、茫然……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在他心中疯狂搅动。
他的三观，连同对“母亲”这个身份的所有认知，在这一刻，被鹤熙这带着神性困惑的、冰冷又笨拙的“解释”，彻底碾成了比星尘还要细碎的……粉末。
三观粉碎机，在这一刻，才真正启动了最高功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