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趁薛玉珍挺着近九个月的大肚子。
吃力地背着咳嗽不止的陆贵去乡上看病的空档。
周怜难得地宰了自留的老母鸡,特意将陆学一人请到家里。
饭桌上,黄澄澄的鸡汤浮着厚厚油花。
周怜热情地把肉最多的鸡腿夹给儿子,陆发也难得没摆臭脸。
陆伟更是“哥”长“哥”短,殷勤添饭倒水。
这份突如其来、近乎谄媚的优待,让陆学受宠若惊,心头甚至漫起一丝久违的暖意——爹娘,终于瞧见他的好了?
酒足饭饱,火候正好。
陆伟放下筷子,脸上堆起少年人特有的、却掺着算计的“懂事”表情:“哥,你看,我下学期就上初中了!老师们都说我底子好,车队的中学花销可不少,你看……!”
周怜立刻接腔,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是啊学儿,为了你幺弟前程,爹娘愁得头发都白了!砸锅卖铁也得供他!”
陆伟目光灼灼,终于抛出核心:“哥,你和嫂子……去办个‘独生子女证’吧!国家有补助!还能分补贴!
供我上中学就轻松了!等我考上中专,挣了工资,十倍百倍报答你和嫂子!这辈子把你俩当亲爹娘孝顺!”
陆学脑子“嗡”的一声!办证?
玉珍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啊!预产期就在八月!
那是一条命!冷汗瞬间浸透他后背的粗布汗衫。
他本能地想拒绝,舌头却像打了结。
陆发见儿子犹豫,猛地一拍桌子!
震得碗碟乱跳:“就这么定了!我和你娘商量好了!老幺念书是大前程!
耽误不得!你供大头,老西供小头!车队中学花销大,你三哥家负责每月生活费!”
“哇——!”周怜的嚎啕声恰到好处响起,哭天抢地,如同唱戏:“我的老天爷啊!我养的好儿子哟!
连亲弟弟的读书前程都不管了!心硬得跟石头一样!是不是要我们老两口跪下来求你啊学儿!
他出息了,还能忘了你这当哥的恩情吗?!这点小事,值当你犹豫吗?!”
“爹……娘……我……”陆学看着涕泪横流的母亲,听着父亲斩钉截铁的命令;
望着幺弟那张写满“前途”和“回报”的热切脸庞,巨大的道德重压和几十年根植的恐惧再次将他淹没。
一股悲凉的无力感攥紧心脏,在母亲的泪水攻势和父亲的积威夹击下,他那点微弱的反抗瞬间瓦解。
嘴唇哆嗦着,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字:“……好……我……供……”
傍晚,薛玉珍拖着疲惫的身子,背着昏昏欲睡的大儿子回来。
陆学几次想开口,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觉得那“答应”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尖。
晚饭时,气氛诡异沉闷。
饭后,陆学拉着两岁的大儿子陆贵出去散步,尝试着把事情先对懵懂的儿子说了一遍。
回家后,陆学眼神躲闪,魂不守舍。
薛玉珍正疑惑,儿子奶声奶气的声音响了起来:
“妈妈!爸爸刚才说,小爸(指陆伟)今天跟他说,让他带你去办个本本(独生子女证),这样就能有好多好多钱,给小爸上学用啦!上学,老贵了!”
陆学目瞪口呆——两岁的儿子竟将他练习的话说了出来!
薛玉珍如同晴天炸响霹雳!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血液首冲头顶!办证?!
那不就是要她放弃肚子里这个己然成型、即将临盆的亲生骨肉?!
这何止是剥削,这是要她的命,剜她的心肝啊!
她猛地抓住陆学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肉里,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尖利颤抖:“你答应啦?!陆学!你昏头啦?!
就算拼死拼活要供你弟读书!也不用拿我肚子里孩子的命去换啊!这是要我去打掉?!啊?!八个月了!那是条命啊!!!”
陆学羞愧得无地自容,巨大的负罪感让他不敢看妻子因愤怒绝望而扭曲的脸,只能抱头蹲在地上,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这一夜,小小的新房里死寂如墓,绝望的空气浓稠得令人窒息。
只有薛玉珍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抽泣,和肚子里孩子因母亲剧烈情绪而不安的踢动。
第二天早饭桌上,气氛凝重如铅。
陆伟迫不及待来探口风:“嫂子,我哥跟你说了没?办证那事儿……那边催着登记呢……”
薛玉珍放下碗,抬起头,眼睛红肿却射出两道冰冷坚硬的光:“没得商量!我不同意!
孩子好好的在我肚子里,八个月了!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
供你读书可以!砸锅卖铁我和学哥认!拿我孩子的命去换?!门都没有!”她骨子里的刚烈和身为母亲的本能保护欲,第一次被彻底点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硬。
陆伟万万没想到这向来柔顺的嫂子竟如此斩钉截铁,还当面让他下不来台!
他蹭地站起,脸涨得通红,少年人的自尊和贪婪被刺痛,瞬间化作蛮横:“呸!给脸不要脸!爹娘白养你们了?!
用点钱要你命了?!你个……(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的脏话如同泥浆,劈头盖脸泼向薛玉珍!哪是半大小子?分明是头被惯坏的豺狼!
陆发闻声怒气冲冲赶来,进门就指着薛玉珍鼻子破口大骂:“反了天了你!薛家没教好的贱东西!敢跟我儿子顶嘴?!
老陆家供个读书人出来容易吗?!你个扫把星嫁过来就是搅家精!……”极尽污秽恶毒的咒骂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下来。
更骇人的一幕发生了!
恼羞成怒的陆伟,仗着爹娘撑腰,血气上涌,竟撸起袖子,龇牙咧嘴地扑向怀胎九月的嫂子!
薛玉珍惊惶护住肚子后退。
一首抱头当缩头乌龟的陆学,亲眼看着亲弟弟要打自己即将临盆的妻子,那点被压榨到极限的血性终于点燃!
他猛地蹿起,像头暴怒的蛮牛,用身体死死挡在薛玉珍前面,一把攥住陆伟挥来的胳膊,怒吼道:“陆伟!你敢!!她是你嫂子!!”
小院瞬间炸了锅!叫骂、撕扯、哭喊混作一团,惊动了路过的乡邻。
其中一个正赶集,在田埂遇见一身泥泞的薛代富。
“老薛!快去陆家!你家玉珍出事了!跟她小叔子、公婆干起来了!看着要挨打!”邻居扯嗓子喊。
薛代富一听,一股热血首冲脑门!
手里锄头“哐当”砸地!他拔腿就跑,浑浊老眼瞬间通红!
沿着崎岖山路,连滚带爬抄近道往布罗村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谁敢动他闺女和外孙一根汗毛!就跟谁拼命!
当薛代富像座移动的山丘般、喘着粗气撞开陆家院门时。
看到的正是女儿捂着肚子在角落无声落泪,女婿陆学满脸羞愧愤怒地与公婆小弟对峙争吵,气焰嚣张的陆伟正指着陆学鼻子叫骂!
“狗日的!老子打死你个不孝的杂种!”一声炸雷般的暴吼!
薛代富须发皆张,如同暴怒雄狮!
他那双做惯农活的大手如铁钳,一把揪住陆伟后衣领!
身高力壮的十六岁少年,竟像麻袋般被他拎离地面!
“爹!”陆学惊叫。
“老薛!别!”陆发脸色剧变,想拦。
薛代富看都不看,手臂筋肉虬结贲张,用尽全力,将陆伟狠狠抡圆了砸向院角的稻草垛!
陆伟惨嚎一声,摔进草堆没了声息。
薛代富猛地转身,那双被怒火烧红的眼如同刀子刮过陆发和周怜惊骇的脸。
指着他俩鼻子,每个字都像从牙缝迸出的冰渣:“姓陆的!你们这是家?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殿!
敢逼我闺女堕胎?!敢打我怀崽的闺女?!你们是畜生投的胎!”
他几步冲到女儿面前,粗糙大手笨拙又急切地拉起薛玉珍:“玉珍!走!跟爹回家!这吃人的地方,咱不待了!”
陆发张着嘴想辩解,对上薛代富喷火的眼睛,气势顿矮半截,心虚地咽了回去。
薛玉珍在父亲有力的搀扶下,带着满腹委屈和劫后心悸,一步一回头,离开了这座令她心胆俱裂的院子。
陆学痛苦地望了一眼妻子离去的背影,没有立刻跟上。
他转身,望着院门外尘土小路上那两个相互搀扶、渐行渐远的背影,积压了数年的愤怒、屈辱、不甘如同山洪般第一次向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们爆发出来……
父子三人爆发了陆家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吵红了眼,摔碎了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