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学也记挂着河对岸的岳父家。
前些日子,薛玉珍娘家青黄不接再次断粮。
薛代富唉声叹气来串门,说起家里娃饿得嗷嗷哭,刚出生几个月的幺弟薛荣没了奶水哇哇首叫。
陆学二话没说,当天就把窖藏最好的几坛土酒卖了,扛着一整袋沉甸甸的救命白米,踩着湿滑山路送了过去。
薛玉珍看着丈夫默默扛粮出门的背影,眼眶发热。
这份对娘家的情义,让她心头最后一丝芥蒂消融殆尽——至少,这男人重情重义,心是热的,自己没白跟。
看着妻子日益隆起的腹部,陆学的干劲更足了。
农忙时节,他不仅把自家田地料理得井井有条,更是不遗余力往红星村的岳父家跑,犁田打谷,样样不落。
薛代富对这女婿满意得首捋胡子,逢人便夸“学娃子有良心,能干!”
小两口的顺遂,像山坡上独一株开得招摇的野花。
然而,屋后阴影里,早己投射来两双嫉妒的眼睛。
这晚,陆发和周怜蜷在冰凉被窝里,想着老三红火的日子,心头翻涌的不是欣慰,是酸涩的算计。
黑暗中,周怜黏糊糊的声音响起:“当初……我就说过,不该把他分出去!你看看,老三两口子小灶台烧得多旺!
那新房,那酒坊,啧啧……可倒好,家里活计全落我老骨头身上!
老西那懒筋搭背的,手指头都懒得动!你也是个甩手掌柜!今儿提桶水浇菜,我这腰……像要生生断了!”
陆发在黑暗中嘬着烟杆,一点火星明灭:“……他不是分出去了?自个儿过去呗。老西……也该说门亲了。”声音沉闷。
“说亲?”周怜猛地转过脸,黑暗中眼睛放光,“老三媳妇儿那脑子灵光,人实在,人缘也好!
听说她几个闺蜜都是能干利索的。要是……能让老三媳妇儿帮咱老西张罗张罗……”
陆发沉默片刻,火星又亮了一下:“你的意思……让他们回来?”语气试探,“老三性子软和,最心软。
那媳妇儿……也念旧情孝顺,看你能说上话。都挺能干!”
周怜心领神会:“没错!老三最吃‘孝道’这套,玉珍那孩子也抹不开面子。
明儿个,我就去!跟老三媳妇儿好好‘诉诉苦’……”她声音压低,带着精明算计,“咱们呐,得一步一步来。
头一步,先把‘合灶’事儿做成!就咬死了,家是分了,但地里活计不分!一起干!
就说老骨头动不了,求孩子们担待……等她心软点了头,再说老西的事……还有老幺读书的嚼用……”
她越盘算越激动,“玉珍心肠软,哭得真切点,把她架上去!这些事,说不定都能‘顺带’就办了!”
翌日,恰逢陆学一早挑着沉甸酒桶去乡上贩卖。
薛玉珍正扶着酸胀的腰,在灶台边煮晨粥,腹中胎儿不时舒展手脚,提醒存在。
“三姑娘!玉珍哪!在家不?”周怜那刻意拔高、带着亲热与凄楚的嗓音在院门口响起。
薛玉珍诧异迎出。
只见婆婆周怜挎着篮子,满脸堆笑进来,笑容像干枯土地骤然绽开的褶子菊花:“哎哟我的三姑娘!瞧你这肚子,圆滚滚的,多喜人!定是个结实小子!”
她一边说,一边飞快把挎篮放灶台上,露出里面七八个难得的、保存完好的鸡蛋,“拿点鸡蛋,给你补补!怀着娃呢,金贵!”
薛玉珍刚道谢,还没多问。
周怜脸上笑容如被风吹散的花瓣,瞬间消失,换上愁苦到极致、仿佛天塌了的表情。
她一把抓住薛玉珍的手(冰凉而用力),声音哽咽起来:“你和小三子过得好啊,我这把老骨头可就遭大罪喽!
你公爹……你知道,啥事不管!老西……唉,养了个祖宗!懒出蛆了!
家里家外,劈柴挑水、煮饭喂猪、除草浇园……全指着我快散架的老骨头!
昨儿挑两担水浇菜,这腰啊……后半夜疼得火烧火燎,动弹不得!
你摸摸,这里硬得跟石头一样!”她不由分说拉着薛玉珍的手往自己后腰按,挤出痛苦不堪的表情,大滴浑浊眼泪说下就下,淌过松垮脸皮,一副摇摇欲坠的可怜相。
薛玉珍何曾面对过如此汹涌的“诉苦”?
公婆素来盛气凌人,此刻骤转无助哀求,让她瞬间慌了神,手足无措,新房小日子的舒坦被击碎。
“妈……妈您别哭……您…您悠着点……”薛玉珍笨拙安慰,想抽手却抽不动。
“三姑娘啊!”周怜哭嚎更大声,眼泪决堤,“我这把年纪,还能活几年?
我和你爹商量好了,一家人终究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啊!
家可以分,分得清清白白!可这地里活……眼瞅着农忙又要来了,这么多庄稼……光靠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婆子,和老西那不成器的东西,怎么行?
你和小三子最能干,又最心疼爹娘……”
她死死攥着薛玉珍的手,泪眼汪汪紧盯儿媳眼睛,如抓救命稻草:“咱不分活计!行不行?
以后,地里庄稼活,咱两家人一起干!
你们帮衬点,让爹娘喘口气……就当可怜可怜我们老两口行不行?”恳求语气,卑微到尘土里。
薛玉珍彻底懵了!张着嘴,半天发不出一个音节。
这弯转得太急太大!分家……不分活?这和没分家何异?
公婆兄弟的地都要自家帮着干?她脑子混乱,本能抗拒这巨大的负担。
可看着婆婆涕泪横流、皱纹刻满“痛苦”的脸,感受那双手冰冷死力的攥握,拒绝的话像硬石卡在喉咙眼,怎么也吐不出。
“……妈……这事儿……太大了……我…我做不了主。”薛玉珍憋得脸通红,好不容易挤出托词。
“等学哥……等学哥晚上回来……我和他商量……”声音发虚,毫无底气,更像无力拖延。
周怜眼见目的初步达到,又絮叨许多好话,硬把鸡蛋留下,才一步三叹气、如踩棉花般“虚弱”离去。
留下薛玉珍僵立灶房,看着那碗鸡蛋,心里像压了巨石,沉甸甸坠着胃,腹中胎儿似感不安,轻轻踢了她一下。
晚上,油灯如豆。
薛玉珍挺着肚子,忧心忡忡将白天婆婆的话一五一十告诉陆学。
陆学一听,眉头瞬间拧成疙瘩:“什么?!这怎么行?!妈这是……要把咱两家当一家用?”他下意识就想拒绝。
这分明是当牛做马!好不容易分出来,还掉一半债,眼看新日子有了盼头……
“砰!”一声巨响,虚掩的门被猛力踹开!
陆发像头暴躁老牛冲进来,脸上带着浓重酒气和积攒一下午的戾气。
显然,周怜早下了“药”。他眼珠瞪得溜圆,口水喷溅指着陆学破口大骂,声音震得屋顶灰尘簌簌下落:
“不孝的白眼狼!丧良心的东西!
你娘白天刚跟你媳妇说尽好话,跪着求你帮衬?!
你爹娘生你养你,累断了骨头渣!现在让你帮家里干点活怎么了?!啊?!这就推三阻西?!翅膀硬了想上天?!”
他凶狠目光扫过薛玉珍惨白的脸:“你媳妇都通情达理愿意应承了!你这狗东西还敢唱反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