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到凌晨五点,叶晚终于睡着。接着又做了个很长很清晰的梦,似乎把这些年不同人描述的画面都拼凑起来,回到了她出生那天。
叶晚生在农历腊月初一。
母亲说,那天很冷。
多冷呢?母亲挺着大肚子做完晚饭,掀开棉布帘从灶房出了那一下,凛冽的北风毫不留情吹透了她的衣服,寒意浸染全身每一寸皮肤,连骨头缝儿都冻的生疼。
算算日子,应该快生了,这次希望是个男孩。母亲冻的不自觉咧了一下嘴,跺跺脚,端着做好的两碗面条快步穿过院子,走向屋里。
大姐9岁,二姐2岁。
天气太冷,现在都围坐在床上两层被窝里。这是农村冬天最好的保暖方式。
面条来了,一人一碗。俩女孩儿捧着碗坐在床上唏哩呼噜的吃着。
“妈,俺爸又去喝酒了?”大姐问。
“管他死哪儿去。”母亲说。似乎还不解恨,又加了一句:“最好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就是!他死在外面才好呢!”大姐说。说完和母亲对看了一眼,俩人都笑了。好像她们的愿望很快就要成真了似的。
二姐懵懵的也跟着重复:“好,好。”
“妈,你快生了吧?”大姐说
“算算日子,应该就是今天,现在还没有啥反应。”母亲一边说,一边坐到床上,把手伸到被窝里去暖。
“我想要个弟弟。”大姐说,黑亮的瞳孔闪着聪慧早熟的光。
二姐也抬起头,奶声奶气的跟着说:“弟弟,弟弟!”
母亲嘴角轻轻斜了一下,看着肚子,心里想着这回说不准真是个男孩,那可算熬出来了。
母亲面庞清秀,瘦高条儿,脖子很长。冬天穿的厚,除了肚子隆起,几乎看不出来是个孕妇。
实在是太冷了,脚都快冻木了。母亲脱掉鞋,麻利的上床坐到被窝里,用手搓脚。动作迅速,一气呵成,确实不像个即将临盆的孕妇。
“妈,你要生了咋办?”
“去喊萱芝姑,叫她来接生。”
“中,你肚疼了跟我说。”大姐眼睛亮亮的的说。
“俺星真听话,没事,到时候你爸都回来了。”母亲摸了摸大姐的头。
“妈,你咋不吃饭?”
“我刚才在灶火吃过了。”其实只做了两碗,母亲心焦,没有胃口。
“吃不完了。”大姐把饭碗推向母亲。
“你这闺女,好好吃你的饭,把面条吃完。”母亲把碗推回去。
“妈,我真吃不完了,我瞌睡呀。”大姐把碗放到床边的桌子上,扭过身钻到被窝里。
母亲叹了口气,心里又暖又湿,长睫毛也湿湿的,端过碗吃起来。
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咋可能吃不完这一碗面条?闺女心疼她呢。
过这种日子,真是生不如死。想想孩子,咬咬牙还是得过下去。
生个男孩就好了。别人不会再骂他们绝户头,不会再说她中看不中用,他爸应该也会正干了。
他不是说了,生俩丫头片子他脸上没光,要是生出儿子来,他好好干,盖新房,吃香的喝辣的。
天老爷,如来佛祖观音菩萨,保佑我生个儿子吧!母亲双手合十,在心里虔诚祈祷。
夜越来越深,如墨染,如漆画。屋里生着火,外面西北风呼啸。两个女孩都睡了,母亲硬挺着坚持了一会儿,也睡着了。
正睡着母亲突然感觉小腹一阵疼,像例假痛经似的。熟悉的感觉,要生了。父亲还没回来。
母亲一下子清醒了。这是第三胎,会很快。生大姐的时候,母亲是初产妇,只有十九岁。从下午三点,到第二天上午九点,生了足足十八个小时,简首快要死过去了。
生二姐的时候,听说产程会缩短,但也没想到会那么快,从开始疼到生出来就两个多小时。差点生到去医院的路上。
“星,醒醒。”母亲拍了拍大姐。
大姐一咕噜爬起来;“妈,要生了?”
“对,快去叫萱芝姑”
大姐立刻从热被窝里钻出来,从两床被子的夹层拿出毛衣,棉袄迅速穿好,趿拉着棉鞋风一样的跑出去。
母亲托着小腹下床,拉开灯。疼的感觉像海浪一样一阵阵袭来,微弱的疼,明显的疼,难忍的疼,循环往复,越来越频繁。
她忍着疼,开始做准备工作。把火烧旺,烧热水。准备毛巾,脸盆,旧床单,卫生纸,剪刀,包被。
墙角捆着的稻草在地上铺厚厚一层,不要的旧棉花褥子垫在上面,铺上一层塑料袋,又铺一层卫生纸,最上面是早就洗干净准备好的旧床单。
做好这一切,大姐还没回来,父亲也没回来,母亲己经疼痛难忍了。她看了看表,晚上11点多了。二姐还在睡着。
肚子越来越疼,疼的几乎难以忍受,也站不住了。母亲有点急了。她咬着牙,疼的吸着气,慢慢躺下来。
一躺下来,一股热流淌出,竟然有了想排便的感觉。遭了,要生了。
母亲开始怕了。都说生孩子是鬼门关,两个闺女是在医院生的,疼的很,好歹有医生守着。现在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咋办呀?
“他咋不去死?”母亲想到父亲,恨的咬着牙。想到大姐黑洞洞的一个人去叫人,心里七上八下。还想到姥姥,母亲疼的叫出声:“妈呀,啊,妈呀!”
还没人来。便意己经憋不住了,肚子疼的像爆炸一样。生吧,自己生吧,只能自己生了!母亲疼的脸己经木了,把心一横,开始攒劲儿。
她像在医院那样,把背靠在叠着的被子上,腰背紧紧贴着褥子。忍着痛一边呼气一边打开双腿。
她还记得,头两次医生都说,刚开始疼的时候要大口呼气,不能使劲儿,等到最疼的时候,赶紧使劲儿,像拉大便那样,一鼓作气把孩子的头推出来。
一次,两次,三次。每次肚子都是由松到紧,再到紧绷着快要爆炸。撕心裂肺的痛,就像身体被撕裂成千万片。
痛感如同连绵不绝的波涛,激荡在每个神经末梢,让母亲无法遁形。
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宫缩,母亲感觉有条鱼伴着温暖的液体流出来。
她的第三个孩子——叶晚,伴着血泪和锥心泣血的痛来到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