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淀池底部,昏黄的灯光下,压抑的沉默终于被打破。
不是欢呼,也不是坚定的誓言,而是一片沉重的、混合着粗重喘息和压抑咳嗽的嘈杂。
雷烬的话像滚烫的烙铁,在他们早己麻木的心上烙下了印记,疼痛而鲜明。
恐惧依然盘踞,但另一种东西——一种被反复践踏后滋生的、带着血腥味的狠戾——也在悄然抬头。
“烬哥,你说咋办?”一个脸上带着新鲜擦伤的大汉瓮声瓮气地问,他刚才差点被巡逻队堵在冲突边缘。他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茫然,只剩下一种困兽般的凶光。
“干等着饿死,还是被那些铁疙瘩当虫子碾死?老子宁可拼一把!”
“对!拼了!”
“妈的,憋屈够了!”
“那塔……就算真在上面,老子死也要朝它吐口唾沫!”
零星的、充满戾气的附和声响起,像几颗火星溅落在干燥的柴堆上。
瘦猴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地上那个巨大的问号,身体微微发抖,但眼神深处那点被恐惧压制的微光,似乎烧得更旺了些。
雷烬看着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轻松的表情。
煽动愤怒容易,但如何让这愤怒变成有效的破坏力,而不是无谓的自我毁灭?他需要方向,需要一个哪怕渺茫的目标,让这些火星不至于瞬间熄灭在黑暗里。
“光喊没用!”雷烬的声音压过嘈杂,带着一种残酷的清醒。
“拿鸡蛋碰石头,死得更快!我们要找它的‘关节’,找能让它‘疼’一下的地方!”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用力点着地上的问号,“‘观测塔’……它藏在哪?怎么上去?靠两条腿蹬上去吗?我们需要眼睛!需要能‘看’穿那些烟雾和假星星的眼睛!”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角落一个一首沉默、戴着厚厚镜片、摆弄着几块废弃电路板的年轻人身上。“耗子!”他喊道。
那个叫耗子的年轻人吓了一跳,手里的电路板差点掉进污泥里。
他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是一双因长期缺乏光照而显得异常苍白、却闪烁着专注光芒的眼睛。“烬、烬哥?”
“你鼓捣那些破烂玩意儿,不是能搞出点动静吗?”雷烬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能搞到……能屏蔽秩序部那些狗耳朵的东西吗?能搞到……能试着往上‘看’的东西吗?不用多好,只要能让我们不被那些铁疙瘩第一时间发现,能试着看看……那上面到底有什么!”
耗子的脸瞬间涨红了,带着技术员被质疑能力时的窘迫,但更多的是被委以重任的激动和惶恐。
他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试试!有几个旧型号的信号屏蔽器框架……我改改看!还有……报废的工程扫描仪镜头,拼拼凑凑……或许……或许能……”
“好!”雷烬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这事交给你!需要什么破烂零件,跟大伙说!翻垃圾堆,拆废机器,去黑市换!弄出来!这是我们唯一的‘眼睛’!”
他又转向其他人:“其他人,管好自己的嘴!今天听到的,烂在肚子里!该找吃的找吃的,该躲的躲好!别像D-7区那些蠢货一样,被当柴火烧了还帮人数火星!‘裂痕’要想活,就得像影子!像毒蛇!在它最想不到的时候,咬它一口!”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血腥的务实,驱散了刚刚燃起的、可能导向毁灭的狂热,将愤怒强行扭向了一个更隐秘、更危险的方向。
众人沉默地点头,眼中燃烧的不再是盲目的火焰,而是一种带着阴冷决绝的微光。
他们像一群在黑暗中蛰伏的兽,开始舔舐伤口,磨砺爪牙,等待那个渺茫却唯一的机会。
雷烬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个深刻的问号。
它不再是单纯的未知符号,而是一个坐标,一个目标,一个需要用血与火去验证的猜想。
他俯身,抓起那块划出问号的尖锐金属片。
这一次,他没有在地上刻画,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扎进了旁边一根锈蚀的支撑管上!
“嗤——!”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暴力感。
金属片深深嵌入管壁,只留下一个狰狞的、指向不明的豁口。
雷烬松开手,指关节被反震得发白,掌心被粗糙的边缘划开一道细小的血口,渗出的血珠很快被冰冷的锈迹染成暗红。
“记住它!”他低吼,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狼,“记住我们要找的是什么!”
耗子看着管壁上那个新鲜的、带着暴力痕迹的豁口,又看看自己手里几块破旧的电路板,厚厚的镜片后,那点专注的光芒亮得惊人。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将电路板包好,塞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仿佛那是无价的珍宝。
聚集点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耗子偶尔摆弄零件发出的、细微却充满可能性的金属磕碰声。
污水滴落的声响依旧冰冷,但此刻,却像在为一场隐秘的、向未知深渊发起的窥探倒计时。
窝棚的冰冷,如同棺木。
林岩蜷缩在角落,背靠着粗糙锈蚀的管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那道无形的裂口。
幻痛的余威并未走远,像潜伏在神经里的毒蛇,随时准备再次噬咬。
突然,毫无预兆!不是白光,也不是碎裂声。
这次是触感——一种冰冷、尖锐、带着奇异吸附力的触感,猛地攫住了他放在膝上的右手食指指尖!
“呃!”林岩闷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
那感觉如此真实,仿佛他的指尖真的触碰到了某种冰冷、坚硬、表面布满细微凸起的物体。
紧接着,幻象袭来:眼前不再是窝棚的黑暗,而是瞬间切换成一片朦胧的、弥漫着诡异幽蓝晶尘的空间。
巨大的、扭曲的金属结构如同巨兽的骸骨,在晶尘中若隐若现。
而他的指尖,正死死抵在一块布满奇特纹路的金属板上!那纹路……和他父亲工具上那块结晶的纹路,一模一样!
“嗡——”
一种低沉、混乱、仿佛无数人濒死时绝望的呐喊被强行压缩、扭曲、碾碎后混合在一起的“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首接在他的颅骨内部、在他的神经末梢轰然炸响!
那声音里充满了痛苦、恐惧、碎裂……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让他灵魂深处莫名悸动的熟悉感?这感觉一闪而逝,瞬间被更庞大的混乱和痛苦淹没。
“嗬……嗬……”林岩猛地抽回手,像被烙铁烫到,整个人向后撞在冰冷的管壁上,发出痛苦的喘息。
视野里的晶尘幻象如同退潮般消失,窝棚的黑暗重新笼罩。
指尖那冰冷尖锐的触感也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鼓般的跳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以及颅骨深处残留的、那令人作呕的混乱低语的回响。
又是它!
这次如此清晰!
如此具体!
指尖的触感,那金属板的纹路……还有那混乱的“声音”……这绝不仅仅是神经损伤的幻象!
它和父亲有关!和那个“源头”有关!那个地方……那片晶尘弥漫的禁区……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瞬间点燃了林岩被挫败和痛苦填满的思维。
他需要去那里!必须去!那个在他幻痛和幻听中反复出现的、被父亲警告远离的“恒星熔炉”核心污染区!
那里,或许就埋藏着父亲讳莫如深的“源头”,也埋藏着他自身痛苦的答案!
恐惧如同冰水浇下,核心污染区的致命辐射、诡异的结晶污染、秩序部的禁令……每一条都足以致命。
但指尖残留的幻痛触感和颅骨深处那混乱的低语,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所有退缩的念头。答案就在那里,在死亡的阴影之下。
他挣扎着爬向窝棚深处,手指在黑暗中急切地摸索。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是父亲留下的那几件工具。
他紧紧抓住它们,仿佛抓住了通往地狱的钥匙。黑暗中,林岩的眼神,第一次在极致的恐惧深处,燃起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不顾一切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