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初刻(下午5点),暮色西合。沈清婉再次踏上了通往正厅的冰冷回廊。这一次,是去向顾霆钧和柳氏“请晚安”。
比起清晨的孤寂与寒冷,傍晚的府邸似乎多了一丝“人气”。回廊里偶有仆役匆匆走过,厨房方向隐约传来锅碗瓢盆的声响和食物的气味。但这短暂的热闹表象,丝毫不能驱散沈清婉心头的沉重。她知道,即将面对顾霆钧,比面对柳氏更加令人心悸。
正厅里灯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厅堂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每一寸冰冷光滑的青石板地面和威严的梁柱。顾霆钧己经端坐在主位的紫檀太师椅上,依旧穿着笔挺的深灰色军常服,肩章上的将星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刺目的光芒。他正翻阅着一份摊开在膝上的文件,浓眉紧锁,侧脸的线条如同钢铁铸就,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柳氏则坐在他下首的椅子上,神情依旧恹恹,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串佛珠。
顾云疏也在。他坐在更下首的一张椅子上,穿着一件深青色的长衫,鼻梁上架着银丝边眼镜,手里端着一杯茶,正低头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灯光勾勒出他清隽的侧影,沉静得像一尊玉雕。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
沈清婉的到来并未引起多少波澜。顾霆钧只是在她行礼问安时,从文件上抬起眼皮,锐利如鹰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便算是回应,目光随即又落回了文件上。那目光短暂得如同掠过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之重的审视和评估,让沈清婉瞬间脊背绷紧。
柳氏的反应则更加敷衍,只微微点了点头,连话都懒得说。
厅堂里只剩下顾霆钧翻动纸张的沙沙声、柳氏捻动佛珠的微弱声响、以及自鸣钟单调的“滴答”声。空气再次凝固。沈清婉垂手立在厅堂中央,月白色的身影在灯火辉煌的阔大空间里,显得渺小又突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无形的压力:顾霆钧的威严冷酷,柳氏的漠然疏离,还有顾云疏那看似专注品茶实则笼罩在沉默中的、难以捉摸的存在感。
她像一尊被遗忘的、不合时宜的摆设,被摆放在这权力中枢的冰冷舞台上,承受着无声的煎熬。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令人窒息的平静。的枷锁,在这一刻化为实质的、令人屈辱的静默与审视,将她牢牢钉在“少奶奶”的位置上,动弹不得。
煎熬终于结束。顾霆钧合上文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他并未看沈清婉,只对柳氏和顾云疏简单说了句:“我回书房。”便迈着沉稳而充满压迫感的步伐,离开了正厅。
沈清婉如蒙大赦,立刻向柳氏告退。柳氏依旧只是微微点头。
走出正厅,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沈清婉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她沿着回廊匆匆往回走,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然而,刚拐过一个弯,却差点撞上一个人。
是顾云疏。
他似乎也刚从正厅出来不久,正站在回廊的阴影处,背对着她,望着庭院中一株在寒风里瑟缩的枯树。深青色的长衫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银丝眼镜的镜片边缘,反射着远处廊灯一点微弱的光。
沈清婉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葡萄架下的场景瞬间涌入脑海——滑落的《楚辞》,管家惊雷般的呵斥,他镜片后那道深沉的、难以解读的目光……尴尬、窘迫、还有一丝莫名的心悸交织在一起。她下意识地想后退,避开。
也许是她的脚步声惊动了他,顾云疏缓缓转过身。昏黄的光线下,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镜片后的眼神更是深不见底。他看到了沈清婉,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一下,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早晨在柳氏那里的漠然,也没有葡萄架下那瞬间的错愕或沉重。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仿佛只是对擦肩而过的一个陌生人的基本礼节。
然后,他收回目光,没有再看沈清婉一眼,转身,沿着另一条回廊,步履沉稳地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深青色的背影很快被夜色吞没,只留下淡淡的、属于书房墨锭的清冷气息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
沈清婉僵在原地,夜风吹得她月白色的旗袍下摆微微飘动。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他那无声的、近乎冷漠的点头,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划清了界限。叔嫂。这冰冷的身份鸿沟,在葡萄架下定局之后,在每一次无声的擦肩中,被反复确认,加深烙印。的枷锁,在顾云疏那沉默而疏离的态度里,变得无比清晰和沉重。
回到东厢小院,张妈己经在屋里点上了灯,桌上放着一个红漆食盒。
“少奶奶,您的晚膳。”张妈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取出,摆在小方桌上。一碗白米饭,一碟清炒时蔬(几根蔫黄的菜叶),一小碟咸菜,一碗飘着零星油花的清汤。饭菜尚温,但分量和菜色都透着一种刻板的、仅供维持基本生存的意味。
“有劳张妈。”沈清婉低声道,在桌边坐下。冰冷的筷子握在手里,毫无食欲。她强迫自己扒了几口饭,味同嚼蜡。
张妈侍立一旁,看着沈清婉沉默地进食,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开口:“少奶奶,按府中规矩,每月初一,由内账房分发各房月例份银。明日便是初一,您看……是您亲自去领,还是奴婢代劳?”
月例份银?沈清婉握着筷子的手顿住了。这个词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刺穿了她连日来的浑噩。经济!那被库房巨锁牢牢禁锢的经济命脉!她仅有的、可怜巴巴的一点自主权,原来就是这所谓的“月例份银”?
“月例……有多少?”她抬起头,看向张妈,声音有些干涩。
张妈垂着眼:“回少奶奶,按府中定例,少奶奶的月例是……两块银元。”她的话语很轻,却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沈清婉心上。
两块银元。在1934年的西北,或许勉强够一个普通人家几天的嚼用,但在这金玉其外的司令府里,作为名义上的“少奶奶”,这简首是一种刻意的、无声的羞辱和极致的控制。沈清婉想起那本被放在正厅茶几上的红色聘礼礼单,想起甬道尽头那把巨大的黄铜巨锁。她的嫁妆,她的财富,被锁在那冰冷的库房里,而她所能支配的,仅仅是这两块……施舍?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屈辱感涌上心头,又被她强行压下。她放下筷子,看着桌上那几样寡淡的饭菜,月白色的袖口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明日……我自己去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得有些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