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钥匙插入佛龛底座的刹那,顾鸿铭听见自己牙关相击的轻响。佛祖在檀香烟雾里凝视着他,仿佛早预料到这亵渎之举。钥匙扭动时带出陈年香灰,扑簌簌落满军装肩章。
书阁木门被推开的轰鸣惊起梁上宿鸟。霉尘如鬼魅腾舞,帆布罩着的书箱在昏光里像口口棺椁。他掀开顶层帆布,德文书脊的烫金字母刺进眼底:《革兰氏染色图谱》《临床细菌学》——顾云疏的柏林留学时的书,竟在顾宅禁地蛰伏七年。
"二少爷当年为这些书,"老管家枯哑的嗓音从梁柱后飘来,"拿枪顶着自己太阳穴,说烧书不如烧人。" 鸡爪似的手指戳向墙角铁箱,"火盆里烧的是空白笔记本,真货锁在这儿…钥匙今日才见光。
铜钥拧开锈锁的嘶啦声里,顾鸿铭嗅到血腥味。1927年冬夜,顾云疏跪在雪地里烧书的画面闪过脑海——那时他以为弟弟在发疯病。
箱内笔记用油布裹缠如炸药,最上层笔记本却摊开着。左页绘满链状球菌解剖图,显微镜下标着"400X";右页钢笔素描的女子侧影,让顾鸿铭呼吸骤停:柳叶眉垂落鬓角,桃花眼凝望书页,连唇珠微翘的弧度都与沈清婉别无二致!
他触电般合拢笔记本,泛黄纸页却抖落一张德文便签:
"An SQW:
Penicillin-Aktivit?t sinkt bei 5°C-Erh?hung um 47%
Temperaturkontrolle ist entscheidend
Yunshu 1927.10.7"
(致SQW:温度每升高5℃,青霉素活性衰减47%,控温至关重要)
墨迹边缘晕着深褐污渍——是血,顾鸿铭在战地见过太多渗进纸纤维的血。
他提着沉重的书袋,冒着瓢泼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府邸深处——他依稀记得沈清婉那个所谓的“实验室”好像在她院子
"Darling在寻宝?" 莉莉安甜腻的嗓音贴着耳根炸开时,顾鸿铭正将便签塞进怀表夹层。栗色卷发扫过他颈侧,她抽走他指间的《临床细菌学》,书脊裂痕处簌簌落下柏林大学的藏书票。
"好脏呀,"红指甲拂过书页霉斑,"这些是你弟弟的书?" 猫眼突然钉住他军装前襟——怀表链缝隙露出德文便签一角。
顾鸿铭扣住她手腕:"父亲的命令罢了。" 力道之大几乎捏碎腕骨。莉莉安娇笑着抽手,高跟鞋却"无意"踢翻铁箱。油布包裹滚落,某捆笔记麻绳断裂,泛黄纸页瀑布般倾泻——
满地细菌图谱间,竟夹杂着金陵女大的课表!1927年秋季学期
顾鸿铭的血液冲上头顶。1927年,沈清婉尚未嫁入顾家,顾云疏还在柏林!
"有意思,"莉莉安拈起课表对着天光,"你那土包子夫人,七年前就勾搭上小叔子…" 话音未落,顾鸿铭的枪管己抵住她下巴。
"再提她一个字,"他声音淬着冰,"我让你永远闭嘴。"
莉莉安笑着后退,高跟鞋却绊到油布。跌倒瞬间她抓住顾鸿铭皮带,怀表链应声崩断!黄铜表盖弹开,德文便签飘落,正好覆在课表"SQW"签名上。"SQW…沈清婉?"莉莉安捡起便签轻笑, 她突然噤声,猫眼死死盯住怀表内盖——那里嵌着张微型照片:剑桥河畔,顾鸿铭搂着穿洋装的莉莉安,照片下刻着"Free as wind"。
死寂在霉尘中蔓延。顾鸿铭夺回怀表转身疾走,却没看见莉莉安指尖捏起禁书阁钥匙——方才拉扯时从他裤袋滑落的铜钥,正被她塞进蕾丝袜带。
后面的一个小杂物间?雨水模糊了视线,冰冷的湿气透过军装渗入肌肤。他满心烦躁,只想着赶紧把这堆“破烂”扔给那个女人。
拐过一个回廊的月亮门,视线被密集的雨帘遮挡。顾鸿铭脚步匆匆,刚跨出一步,一个纤细的身影也正从对面小院的门内急匆匆走出,似乎也要去往同一个方向!
“砰!”
一声闷响!两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
顾鸿铭身量高大,只是踉跄了一下。而对方却被撞得惊呼一声,向后倒去,怀中抱着的一摞笔记本和几块培养皿眼看就要脱手飞出!
“小心!”顾鸿铭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臂,稳住了她的身形。入手处是湿透的、冰凉的旗袍布料带着一股淡淡的、混杂着霉味和奇异药草的气息钻入他的鼻腔。
沈清婉惊魂未定地抬起头。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紧贴在光洁的鹅蛋脸上。那双含雾的桃花眼因惊吓而睁大,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当看清撞她的人竟然是顾鸿铭时,她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愕和下意识的戒备,身体也微微僵硬起来。
顾鸿铭也看清了怀里的人。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脸颊,却无损那份清丽。尤其是那双眼睛,此刻因受惊而显得格外清亮,如同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清晰地看过她。码头初逢的模糊印象,葡萄架下的惊鸿一瞥,宴会上被泼红酒的隐忍……此刻都被这张近在咫尺、带着湿漉漉脆弱感的脸庞所取代。她怀里护着的那些写满奇怪符号的笔记本和装着诡异绿色霉菌的玻璃皿,更是透着一股神秘。
“你……”顾鸿铭一时语塞,抓着她手臂的手忘了松开。
沈清婉迅速挣脱了他的手,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微微垂下眼帘,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和沉默,低声道:“抱歉,大少爷。” 声音清泠,听不出情绪。
顾鸿铭这才注意到自己另一只手里沉重的帆布包,也看到了沈清婉怀中护着的那些显然与她“研究”相关的东西。一种被忽视的尴尬,他将帆布包往地上一放,语气生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父亲让我给你的!你要的书!” 说完,他不再看沈清婉,转身就要重新冲入雨幕。
“等等!”沈清婉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急切。
顾鸿铭脚步一顿,不耐烦地回头。
只见沈清婉的目光,正落在他刚刚放在地上的帆布提包上。因为撞击和随手放置,提包的拉链松开了大半,露出里面几本厚重的德文书脊。她的目光瞬间被其中一本深蓝色封面、烫金德文书名的书籍牢牢吸引!
那是顾云疏在柏林时,与他笔友“青萍”激烈探讨过菌种分离理论的经典著作——冯·登根(Von Dungen)的《微生物分离与纯化技术》(Teik der Mikranismen-Is und Reinzüg)!
沈清婉几乎是扑了过去,完全不顾地上的泥水会弄脏她的旗袍。她小心翼翼地抽出那本厚重的书籍,如同捧着稀世珍宝。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深蓝色的封面上。她颤抖着手翻开扉页,首接忽略掉顾云疏那熟悉的题赠笔迹,急切地寻找着目录,目光精准地锁定在某一章。
“是它!真的是它!”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喜的颤抖,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白,轻轻抚过书页上那些复杂的德文段落和菌落形态插图,眼中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燃起的星火,“冯·登根的连续稀释平板分离法!还有他改良的菌丝尖端挑取技术!天啊……我找了它好久!有了这个,菌种纯化的效率能提高十倍不止!”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还站在雨中的顾鸿铭,那双含雾的桃花眼此刻亮得惊人,里面是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喜悦和感激,几乎要穿透雨幕:“大爷!谢谢你!这本书太重要了!真的太重要了!” 那发自肺腑的激动和眼中纯粹的光芒,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顾鸿铭心头的阴霾和烦躁,让他一时怔在原地,忘了反应。
就在顾鸿铭冒雨抱书撞见沈清婉的同时,司令府西侧一栋精致的小洋楼里,温暖干燥,与窗外的凄风苦雨形成鲜明对比。
莉莉安慵懒地陷在柔软的丝绒沙发里,栗色的卷发蓬松地披散在肩头。她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猩红的蔻丹在袅袅升起的淡蓝色烟雾中显得格外妖冶。猫眼般的媚眼,却透过窗户,冷冷地注视着主宅方向的雨幕。
一个穿着佣人衣服、低眉顺眼的中年妇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哦?”莉莉安红唇微勾,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猫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和冰冷的警觉,“我们的大少爷,冒这么大的雨,亲自抱着一大包东西,去了……那位少夫人的院子方向?” 她优雅地将烟蒂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发出轻微的“滋”声。
“是的,小姐。看着像是……很重的书。” 妇人低声回答。
“书?”莉莉安的笑意更深,却毫无温度,“鸿铭的书房我清楚,除了枪械杂志和几本装样子的军事理论,他什么时候碰过‘很重的书’?”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景色,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窗棂,声音轻柔得像情人低语,却带着毒蛇般的寒意:“看来,我们这位深藏不露的少夫人,魅力不小啊……能让浪子回头,抱着书去献殷勤?”
她想起顾鸿铭最近几日的反常,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旧书霉味,还有他偶尔失神时眼中那抹困惑……这一切,都指向了那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沈清婉!
莉莉安的猫眼危险地眯起,红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一种被冒犯的嫉妒和职业间谍的敏锐首觉在她心中交织升腾。沈清婉……那个看似温顺无害的旧式女子,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需要顾鸿铭亲自送书?还惊动了司令批地建什么“实验室”?(顾鸿铭调动警卫清理实验室的动作,自然也逃不过她的眼线。)
“有意思……”莉莉安低声自语,指尖轻轻敲击着窗玻璃,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转身,猫眼中己是一片冰冷的算计,对那妇人吩咐道:“告诉‘灰雀’,启动对‘目标B’(沈清婉代号)的全面背景核查。重点查她婚前经历,是否有海外留学或特殊医学背景。还有,查清楚老房子那个‘实验室’,到底在做什么!” 她顿了顿,红唇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另外,让‘夜莺’想办法,接近老营房,弄清楚里面到底藏了什么‘宝贝’。”
“是,小姐。” 妇人躬身退下。
莉莉安重新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她妩媚的猫眼如同淬了毒的宝石,闪烁着阴冷而兴奋的光芒。沈清婉……不管你在玩什么把戏,敢动我的棋子(顾鸿铭),甚至可能影响到帝国的计划……那就别怪我这只“红雀”,提前啄瞎你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鸾”了!她指间香烟的火星,在昏暗的室内,如同一点不祥的猩红,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沈清婉哈着白气记录冰柜温度时,通风口突然坠落竹骨风筝。素白棉纸沾着夜露,线绳系着德文纸条:
"Temperaturskung durch Milit?rlastwagen (0.5mm Amplitude)
L?sung: Federndes Gestell
Material in Ostwand, 3. Ziegel"
(震动源:军车振幅0.5mm,解决方案:弹簧减震台,材料在东三砖)
她撬开墙砖,绒布包裹的弹簧泛着枪油味。院墙外飘来《杜鹃圆舞曲》口哨声,调子却比顾云疏留学时低沉三分。
暗影里,顾云疏的望远镜镜头追随着她。当沈清婉就着煤油灯在便签背面画减震台草图时,他嘴角弯起微不可见的弧度。耳麦里传来副官急报:"目标进入禁书阁!是否拦截?"
"放她进去,"顾云疏拭擦镜片,"让蛇出洞。"
莉莉安拧开铜锁时,霉味里混进一丝苦杏仁香——顾云疏的德文书被泼满氢氰酸!她冷笑着戴好橡胶手套,突然踢到翻倒的铁箱。油布散开处,沈清婉的金陵女大课表赫然在目。
"1934年…"她指尖划过课表日期,猫眼突然睁大。同年秋,顾云疏秘密回国三周的档案闪过脑海——军部绝密卷宗里,那次行程代号"青鸟"。
手电光柱扫过墙角,某本笔记露出烧焦的页角。她抽出《抗生素作用机理》,内页全被裁空,只留封底钢板刻印的痕迹:
"青霉素规模化生产三要素:
1.深层发酵罐(需10万转离心机)
2.冷冻干燥技术
3.玉米浆培养基"
正是沈清婉实验室的核心难题!莉莉安疾速抄录,却没注意头顶横梁的监听器红灯微闪。
顾霆钧的军刀劈开《关东军医报》,刀刃钉穿"支那百年无盘尼西林"标题。副官呈上监听记录:"莉莉安抄录了二少爷的笔记。"
"云疏故意留的饵?"司令指尖敲击钢板刻印。
"是。但大少爷他…"副官欲言又止。顾霆钧猛然掀开桌布——禁书阁钥匙拓印的蜡模赫然在目!
"孽障!" 军刀将蜡模劈成两半,"给云疏传令:收网前,护好那台离心机。"
窗外雷声炸响,暴雨冲刷着"瑞德药业"的霓虹招牌。顾公馆最高处,顾云疏的风筝线隐入雨幕,线轴连着地窖通风口的铜铃——若日军破门,铃响便是焚毁菌种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