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改造后的“实验室”内,灯火彻夜不熄。沈清婉伏在柏木长案前,眉头紧锁。显微镜下,一支筛选出的“精英”青霉菌株生长旺盛,蓝绿色的菌丝如同精致的蕾丝。然而,她面前的粗陶培养罐里,米汤培养基浑浊不堪,菌丝的生长速度远低于预期。
“蔗糖……还是不够。”她放下目镜,疲惫地揉着眉心。顾霆钧提供的蔗糖珍贵且量少,主要用于优化菌种筛选。大规模培养所需的基础碳源——廉价且富含营养的玉米浆,在这个战火纷飞、交通阻隔的年月,在秦川城成了稀罕物!没有足量高效的培养基,菌丝产量上不去,提纯的“青鸾素”总量就无法突破瓶颈,更遑论量产救前线伤兵!
经济困境,如同无形的枷锁,再次勒紧了她的咽喉。顾霆钧支持的是“净炭”、器皿、基本米粮,这些是“工具”和“基础物料”。但像玉米浆、更精密的玻璃器皿(如用于真空冻干的设备)、甚至用于测试药效的动物……这些都需要额外的、大量的银元!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放在实验室角落那个贵重的紫檀盒。里面是“老周”送回的十块银元,冰冷而沉重。这钱,是刁掌柜勒索的“赔偿”,是顾云疏无声雷霆手段的证明,更是一笔烫手的“不义之财”。用它?心理膈应,也怕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不用?实验室的瓶颈如何打破?
挣扎片刻,科研救国的迫切压倒了内心的不适。她深吸一口气,拿出五块银元,用干净的素帕包好。剩下的五块和那张写着“簪洁如初,望自珍重”的纸条,她依旧放回紫檀盒,锁进了自己房间的小木箱深处。这钱,她要用,但会用在刀刃上,并且……记下每一笔账目!
第二日,沈清婉借口为张妈老伴抓药,再次踏出了静心苑。这一次,她的目标明确——秦川城最大的杂货集散地“万通货栈”。
集散地人声鼎沸,充斥着各地方言和讨价还价的喧嚣。沈清婉穿着朴素的细棉布旗袍,裹着头巾,在堆积如山的货品中穿行,目光锐利地搜寻着。终于,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她找到了几家经营南北杂粮的铺子。
“掌柜的,可有玉米浆?”沈清婉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几个掌柜抬头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衣着普通,是个年轻妇人,眼神便带了几分敷衍。
“玉米浆?那玩意儿黏糊糊的,味儿又冲,乡下喂猪的玩意儿,太太要它做甚?”一个胖掌柜剔着牙,漫不经心地说。
“是啊,这年头,玉米都金贵,榨油磨粉还来不及,谁费那功夫弄浆?没有没有!”另一个瘦高个掌柜连连摆手。
“太太要的量多不多?量少更不值当进货了。”第三个掌柜倒是多问了一句。
沈清婉心中一沉。看来玉米浆在城里确实非主流商品。“不多,先要……二十斤试试。”她保守地报了个数。
“二十斤?”胖掌柜嗤笑一声,“那更不划算了!太太真想买,去城南‘裕丰’榨油坊问问,他们榨油剩下的豆粕浆水倒是多,玉米浆……真不一定有存货。就算有,这运费人工,价格可不便宜!”
榨油坊……豆粕浆水……沈清婉默默记下。价格不便宜?她摸了摸袖袋里的五块银元。这几乎是普通人家半年的嚼用!为了“青鸾”,再贵也得试试!
她谢过掌柜(尽管对方态度敷衍),准备前往城南。刚走出几步,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仿佛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粘在了她的背上。她猛地回头,集散地人头攒动,喧嚣依旧,看不出任何异常。
是错觉吗?沈清婉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加快脚步,汇入人流。
她没注意到,在她刚才询问玉米浆的铺子斜对面,一个不起眼的茶摊上,坐着一个戴瓜皮帽、穿着半旧短褂的中年男人。他看似悠闲地喝着大碗茶,目光却透过茶碗边缘,精准地追随着沈清婉离去的背影。首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才慢悠悠地放下茶碗,丢下几个铜板,起身,朝着与沈清婉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没入一条小巷深处。
城南,“裕丰榨油坊”。巨大的石磨发出沉闷的轰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合着生豆腥气和熟油香的复杂气味。
沈清婉捂着口鼻,找到作坊的管事。一个满脸油汗、粗声大气的汉子。
“玉米浆?”管事扯着嗓子,盖过磨坊的噪音,“有是有!前些日子榨过一批陈玉米,剩下些浆水,黏糊糊的,正愁没地儿倒呢!太太要?行啊!二十斤是吧?给你算……嗯……”他眼珠转了转,伸出两根粗黑的手指,“两块大洋!连桶一起给你!”
两块大洋!二十斤玉米浆!沈清婉倒吸一口凉气!这简首是天价!这管事明显是看她面生且急需,坐地起价!
“掌柜的,这价格……未免太离谱了!”沈清婉强压着怒火,“玉米浆并非稀罕物,何况是你们榨油剩下的……”
“太太这话说的!”管事一脸不耐,“物以稀为贵!城里谁要这玩意儿?我们还得专门腾地方存着!两块大洋,爱要不要!嫌贵?您去别家问问!”他作势要走。
沈清婉咬紧下唇。她没时间也没精力再去别处找了。实验室里那些嗷嗷待哺的菌丝等不起!她深吸一口气,从袖袋里摸出两块沉甸甸的银元。
“好!两块大洋!但我要立刻提货!桶要刷洗干净!”
管事接过银元,掂了掂,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成!太太爽快!阿三!带这位太太去后院取浆!桶刷干净点!”
沈清婉跟着一个浑身油污的小工走向后院。她没注意到,榨油坊对面街角的阴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顾云疏的心腹陈默,正隐在人群中,目光锐利地扫过榨油坊的招牌和沈清婉消失的后院门。他微微皱眉,似乎对沈清婉出现在这种地方感到意外,随即转身,快速消失在人群里。
后院气味更加浓烈。几个半人高的大木桶散发着酸腐气。小工从其中一个桶里舀出粘稠的、灰黄色的玉米浆,倒入一个刚用热水草草刷过的旧木桶里。沈清婉看着那浑浊粘腻的液体,心中五味杂陈。两块大洋,就换了这么一桶“猪食”般的浆水?但为了“青鸾”,值!
她费力地提起沉重的木桶(小工只负责送到门口),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出榨油坊。刚走到街边,一辆半新的黄包车恰到好处地停在了她面前。
“太太,坐车吗?”车夫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汉子,笑容朴实。
沈清婉正愁如何把这桶浆弄回静心苑,连忙点头:“去城西顾府别院,静心苑。”
“好嘞!太太您坐稳!”车夫利落地帮她将木桶固定在车座旁,等她坐好,拉起车便跑,脚步稳健轻快。
沈清婉坐在车上,看着街景倒退,疲惫地松了口气。她没注意到,这车夫拉车的姿势,沉稳有力,步伐节奏均匀,绝非普通苦力。而车夫在拐过一个街角时,目光似无意地扫过街边一家茶馆的二楼窗口。那里,顾云疏的身影一闪而过,金丝眼镜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光,随即隐入窗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