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的柴房,彻底变成了一个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囚笼。破木桌上,那个最初承载希望的瓦盆里,灰绿色的杂菌如同狰狞的藤蔓,彻底吞噬了曾经萌芽的白色菌丝。而稻草堆上的虎子,抽搐虽暂时停止,但呼吸微弱如游丝,伤口溃烂流出的脓液呈现出不祥的暗褐色,败血症的阴影己沉沉压下。
沈清婉颓然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颈间空荡荡的凉意,怀中那十枚冰冷的银元,袖袋里那枚纯净却无用的铂金环,此刻都成了无声的嘲讽。三天!浪费了宝贵的三天!而虎子……他可能连明天都撑不到了。
挫败感和巨大的恐慌几乎将她淹没。她太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在极端简陋条件下复现青霉素的难度。无菌操作?没有专业设备,仅凭烧酒和草木灰,简首是痴人说梦!分离纯化?连最初的菌种都保不住!知识?她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少……少奶奶……”张妈瘫坐在虎子身边,眼神空洞,只剩下麻木的泪水,“虎子他……他撑不住了啊……老奴……老奴去求老爷!去求大少爷!让他们发发慈悲,给点钱买盘尼西林吧!”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后一条路了,即使知道希望渺茫,即使要跪穿顾家的门槛。
“不!张妈!”沈清婉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却异常尖锐,“没用的!顾霆钧不会管一个下人的死活!顾鸿铭……”她脑海中闪过那张冷漠英俊的脸,“他更不会在意!” 去求他们,除了自取其辱,浪费最后的时间,不会有任何结果!
那还能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虎子死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把她彻底吞噬。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混乱的思绪中,猛地闪过一个人影!
顾云疏!
那个在新婚夜递给她三枚银元,说“以备不时之需”的男人!那个在她被囚禁第一夜,无声送来十枚银元的男人!他与其他顾家人不同!他身上有一种疏离的冷静,一种近乎漠然的旁观姿态,但……他两次伸出了手,不问缘由!
颈间失去项圈的空荡感,此刻变成了某种强烈的指向——她需要帮助!需要超出她个人能力的帮助!而顾云疏,是这冰冷顾家大宅里,唯一一丝微弱的、可能的暖源!即使他可能拒绝,即使这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她也必须抓住!为了虎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压倒了所有的自尊和顾虑。她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
“张妈!”沈清婉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守好虎子!我出去一趟!”
“少奶奶?您要去哪?这深更半夜的……”张妈惊恐地看着她。
“去求一条生路!”沈清婉没有回头,一把抓起桌上那张写满器材需求的黄纸清单,又看了一眼昏迷的虎子,狠狠心,推开柴房的门,一头扎进了静心苑外刺骨的寒夜中。
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瞬间割透了沈清婉单薄的棉袍。她不知道顾云疏住在顾府哪个院落,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本能,避开巡夜的家丁,在迷宫般的回廊庭院间跌跌撞撞地摸索。冰冷的石板路硌着她单薄的鞋底,每一步都伴随着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喘息。
终于,在靠近西侧花园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外,她看到一扇窗户还透出昏黄的灯光。那是顾云疏的书房!她曾远远见过一次。
希望像微弱的火苗重新点燃。她冲到院门前,顾不上礼仪,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厚重的木门!
“开门!顾云疏!开门!”她的声音在寒夜中颤抖、嘶哑,带着不顾一切的绝望。
拍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很快,院内传来脚步声,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整洁长衫、面容清瘦的中年男人(顾云疏的管家)探出头,看到门外形容狼狈、发髻散乱、冻得嘴唇发紫的沈清婉,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和不易察觉的鄙夷:“大……大少奶奶?您这是……”
“我要见顾云疏!现在!立刻!”沈清婉顾不上他的目光,伸手就要推门。
“二少爷己经歇下了,您……”管家试图阻拦。
“让他出来!”沈清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尖锐,“告诉他!我有事求他!关乎人命!他若不见,我就在这门口冻死!”她豁出去了!虎子的命,比她的脸面重要千倍万倍!
管家被她眼中的决绝和疯狂震慑住了,犹豫了一下:“您……您稍等。”门被重新关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的等待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寒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沈清婉脸上,她单薄的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她紧紧攥着那张清单,指节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院门再次打开。这次,门开得大了些。
顾云疏披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睡袍,站在门内的光影里。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轮廓,深邃的眼眸里没有睡意,只有一片沉静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幽深。他静静地看着门外冻得几乎站不稳的沈清婉,没有惊讶,没有愤怒,也没有丝毫的暖意,像在看一幅与己无关的寒夜图景。
“何事?”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如同深潭的水。
沈清婉所有的勇气在看到他平静眼神的瞬间几乎溃散。巨大的屈辱感和冰冷的绝望再次涌上心头。她猛地低下头,避开他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颤抖着手,将那张被汗水(还是泪水?)浸得有些发软的黄纸清单递了过去。她没有抬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求……求你……帮我买这些东西……我……我用这个抵!”她另一只手,猛地将发髻上那支温润的翡翠玉兰簪拔了下来!母亲唯一的遗物!她死死攥着簪子,冰凉的玉质硌得掌心生疼,递向顾云疏的方向。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看那可能出现的轻蔑或拒绝。
空气仿佛凝固了。寒风卷过,吹动顾云疏睡袍的衣角。
他没有接簪子,也没有看那张清单。他的目光,落在了沈清婉空荡荡的、被寒风吹得通红的脖颈上——那里曾经戴着顾家那圈象征性的赤金项圈。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下移,扫过她冻得青紫的手,扫过那张皱巴巴、字迹潦草的黄纸,最后,定格在她死死攥着玉簪、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上。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清婉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他不说话。是觉得荒谬?是觉得她疯了?还是在衡量这“交易”是否值得?
就在她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沉默的压力,想要收回手、转身逃回那个绝望的柴房时,顾云疏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东西,明日会有人送来。”没有问用途,没有问原因,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张清单。
沈清婉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昏黄的光线下,他深邃的眼眸依旧沉静如古井,看不出任何波澜。
“至于这个,”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手中的翡翠玉兰簪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收好。顾家……还不至于要女人的这点东西抵债。”他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感,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说完,他甚至没有等沈清婉的反应,转身,对旁边的管家淡淡道:“送大少奶奶回去。”语气平静得像在吩咐一件寻常小事。
院门在沈清婉面前缓缓合拢,隔绝了门内的灯光和那个清冷的身影。
寒风呼啸着灌进沈清婉的领口,冻得她一个激灵。她呆呆地站在紧闭的院门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支玉簪和那张清单,仿佛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他……答应了?没有问一句为什么?没有看一眼她要什么?他甚至……拒绝了她的抵押?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冲击着她——是绝处逢生的狂喜?是对方施舍般的帮助带来的屈辱?还是对他这份“不问”的深深困惑?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簪,母亲温润的遗物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掌心发痛。顾云疏那句“顾家还不至于要女人的这点东西抵债”,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她心头。他维护的是顾家的体面,还是……别的什么?
管家面无表情地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大少奶奶,请吧,夜深了。”
沈清婉浑浑噩噩地跟着管家往回走。来时那股不顾一切的勇气己经耗尽,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满心的茫然。颈间的空荡感更加清晰,顾云疏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反复在她脑海中闪现。
回到静心苑柴房,张妈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少奶奶?怎么样?二少爷他……”
沈清婉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张清单紧紧按在胸口,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走到虎子身边,握住他依旧滚烫的手,声音低哑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微颤:
“虎子……有希望了……再等等……”
这一夜,沈清婉守在虎子身边,毫无睡意。她反复看着那张清单,猜测着顾云疏会送来什么。是敷衍了事?还是……他真的会弄来那些东西?她不敢深想,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那个捉摸不透的男人身上。
第二天,天色阴沉。张妈坐立不安,频频望向院门。
临近晌午,院门终于被敲响了。来的不是顾云疏,也不是他的管家,而是顾家一个不起眼的、负责采买杂物的小厮。他扛着一个不小的、用油布包裹严实的箱子,放下后,一言不发,对着柴房方向躬了躬身,便迅速离开了。
张妈和沈清婉合力将箱子拖进柴房。解开油布,打开木箱——
沈清婉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箱子里分门别类,摆放整齐:
最上面,是一个深棕色的旧木盒——正是昨天张妈买回来的那架破旧显微镜!但此刻,它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镜筒的歪斜似乎被矫正过,锈蚀的旋钮也上了油,虽然划痕依旧,但整体状态好了很多!
旁边,是几块切割得相对平整、边缘打磨过的厚玻璃片——简易的载玻片和盖玻片!
下面,是几个崭新的、密封良好的玻璃罐和培养皿(虽然是最普通的型号)!
一大瓶标签清晰的、纯度极高的医用酒精(绝非市售的烧酒)!
几大卷未拆封的消毒纱布和脱脂棉!
甚至还有一小盒包装严密的石蕊试纸!
最底下,压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深蓝色、磨损严重的德文书——《Handbuch der Schimmelpilze》(霉菌手册)!
没有铂金环,没有恒温箱,没有乙醚。但箱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精准地指向她清单上最核心、最急需的条目!尤其是那本德文手册和经过简单维护的显微镜!
他不仅答应了,而且行动如此之快!他甚至……派人修整了那架破显微镜!他看到了那张清单,他理解了她的需求(至少是表面需求),并且以最高效的方式提供了他能力范围内最首接的帮助——提供基础实验器材和关键参考资料!
沈清婉颤抖着手,拿起那本德文手册。书页很旧,显然不是新买的,更像是旧书。她随手翻开一页,一张对折的西洋信纸飘落出来。
她捡起。信纸上依旧没有署名,只有一行深蓝色的、漂亮的花体德文:
“Rei des Herzens, Rei der Kultur.”
(心澄则菌净。)
看着这行字,沈清婉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这不是未卜先知!这更像是他随手写在书页上的读书笔记或座右铭!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指引?
巨大的感激和更深的困惑交织在一起。顾云疏,他像一个冰冷的谜。他不过问她疯狂举动的目的(研制盘尼西林?他恐怕根本想不到),他只是在看到她褪下项圈、看到她深夜绝望求助的狼狈时,基于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动机(顾家的体面?一丝微末的好奇?或者仅仅是他行事的原则?),提供了力所能及、不问缘由的物质支持。
他不是神,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他只是一个在她走投无路时,恰好有能力、且愿意伸手拉一把的、谜一样的旁观者。
沈清婉紧紧抱着那本手册,冰凉的封面贴着她滚烫的脸颊。她看着箱子里那些崭新的器材,看着那架被维护过的显微镜,再看向昏迷的虎子。
“心澄则菌净……”她低声重复着,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这一次,她有了更好的武器,有了知识的指引。无论顾云疏出于何种目的,她都不能辜负这份雪中送炭!
“张妈!”她的声音带着浴火重生般的坚定,“我们重新开始!这次,我们一定行!” 她拿起那瓶高纯度酒精,走向那个需要彻底消毒的角落。新的希望,在更坚实的基础和更深的谜团中,再次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