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灯笼还没在屋檐下挂稳,赵家村的土路上就有了忙碌的身影。包产到户的新鲜劲还没过去,村民们就被春寒冻得缩起了脖子——刚化冻的土地又结了层薄冰,踩上去咯吱响,像是在提醒:日子没那么容易。
红丫家的院子里,赵老实正蹲在磨刀石旁磨锄头。砂轮是队里淘汰的,边缘都磨圆了,他却用得仔细,蘸着冷水,“沙沙”地磨着锄头刃,火星子溅在冰面上,瞬间灭了。“开春的地硬,锄头不锋利,刨不动土。”他头也不抬,声音被寒风吹得有点散。
红丫蹲在旁边,帮他递水。她的手冻得通红,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是前几天帮二大娘挑水时冻的。王桂香在灶房烧火,烟囱里冒出的烟被风吹得斜斜的,带着股子煤烟味——今年的柴火不够,赵强去后山拾的枯枝湿乎乎的,烧起来总呛人。
“磨那么亮干啥?能当饭吃?”王桂香从灶房探出头,手里拿着个豁口的粗瓷碗,“强子去村头借耧车了,李家说他家的耧车轴坏了,得修,咱怕是得自己用手撒种了。”
“手撒就手撒,”赵老实把磨亮的锄头立在墙根,刃口闪着冷光,“慢是慢了点,好歹匀实,不像耧车,有时候漏种。”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去年留的玉米种,粒大,“红丫,把这种子再晒晒太阳,去去潮气。”
红丫点点头,把种子倒在簸箕里,端到院子中央的石碾上。阳光倒是亮,却没温度,照在种子上,暖不透那层冻硬的壳。她蹲在旁边,用手一粒一粒地挑拣,把瘪的、带虫眼的捡出来——这是陈知青教的,选种要“去劣存优”,不然出苗不齐。
“挑那么仔细干啥?下地不都一样长?”王桂香端着刚熬好的玉米糊糊出来,碗沿上结着层薄皮,“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还挑三拣西。”
“婶子,陈知青说,好种子能多打两成粮。”红丫没抬头,指尖捏着粒的种子,“这粒能长出三个玉米棒呢。”
王桂香“嗤”了一声,却没再骂,只是把自己碗里的野菜往红丫碗里拨了点:“多吃点,挑种子费眼。” 她的动作很别扭,像是怕被人看见,放下碗就转身进了灶房,灶门“砰”地一声,却没关严,留了道缝。
红丫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野菜,心里有点发暖。这玉米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野菜还是年前腌的,有点发涩,可此刻吃着,竟比过年的馒头还踏实。
下午,赵强空着手回来了,脸上带着气:“李家婶子就是故意的!我明明看见她家的耧车好好的,就是不借!说怕咱给用坏了!”
“不借就不借,”赵老实把磨好的锄头往肩上一扛,“咱用手撒,慢是慢,误不了农时。” 他看着红丫,“去把你二大娘家的簸箕借来,撒种时用得上。”
二大娘家的簸箕是柳条编的,边缘缺了个角,却是全村最结实的。二大娘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底,看见红丫,笑着说:“知道你要借簸箕,早给你收拾好了。” 她把簸箕递给红丫,又塞给她个布包,“里面是两把陈麦种,你叔说你家的玉米种不够,掺着撒,能顶一阵。”
“二大娘,这太贵重了……”红丫赶紧推辞,麦种在开春比金贵,谁家都得省着用。
“拿着!”二大娘按住她的手,“你娘当年还帮我家留过稻种呢,这点算啥?”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李家婶子不借耧车,是怕你家的杂交玉米种得好,抢了她家的风头,别往心里去。”
红丫点点头,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村里的日子,不光有互助,还有藏在暗处的较劲,只是她没想到,连借个农具都能扯上这些。
往家走的路上,碰见石头背着半捆柴火,他娘的咳嗽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去借农具?”他停下脚步,额头上还沾着灰,像是刚从柴房出来。
“嗯,李家婶子不借耧车。”红丫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有点沮丧。
“我家有个旧耧车,轴有点松,”石头看着她,“我修修就能用,你要是不嫌弃……”
“不嫌弃!太谢谢你了!”红丫眼睛一亮,像被春阳照透的冰碴,瞬间有了光。
石头的旧耧车放在柴房的角落里,蒙着层灰,车轴果然松了,摇起来“咯吱”响。石头找出黄油(他修自行车剩下的),往轴上抹了点,又用锤子敲了敲楔子,摇起来竟顺溜多了。“明天我帮你拉到地里,”他擦了擦手,“撒种时我也来,你一个人顾不过来。”
红丫看着他满是油污的手,心里暖烘烘的。这旧耧车看着不起眼,却比新的还让人踏实。
回到家,王桂香听说石头肯借耧车,没像往常那样说风凉话,只是往灶膛里添了把柴:“明天早点起,煮两个红薯当干粮,别让石头等。” 她从柜子里翻出块补丁,往红丫的旧棉袄上缝——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
红丫的手顿了顿,看着王桂香粗糙的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结实。这是她穿来之后,王桂香第二次给她缝衣服,第一次是过年那件蓝布褂子,针脚也这么生涩。
“婶子,我自己来吧。”红丫想接过针线。
“你那手笨,”王桂香避开她的手,“缝不牢,开春地里的刺多,划破了更麻烦。” 她的声音有点硬,却没了往常的刻薄。
夜里,红丫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像野兽在嚎叫。她摸了摸枕头下的《土壤施肥手册》,封面被磨得卷了边,里面关于“春寒防霜冻”的章节被她折了角——农技员说,清明前后最容易下霜,得提前准备柴草,万一降霜,就得烧草烟驱寒。
赵老实的鼾声从隔壁传来,很轻,像是怕吵着谁。红丫知道,叔叔心里也急,只是不说。这包产到户的第一年,谁都想打个翻身仗,可这早春的寒、短缺的种子、磨亮的锄头盼着的墒情(土壤湿度),哪一样都不省心。
她悄悄爬起来,往灶房添了把柴,火光映着墙上的“春”字春联,红得像团火。明天,她要和叔叔、石头一起去地里,撒下那包混着陈麦种的杂交玉米种,哪怕用手撒,哪怕得防着春寒,也得把种子埋进土里——那是日子的指望,是熬过冬的盼头。
风还在刮,可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着,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红丫知道,这早春的寒总会过去,磨亮的锄头总会刨开冻土,只要种子落了地,就没有长不出苗的道理。
就像这村里的日子,再难,也得往前挪,一步一步,挪着挪着,就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