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国际的保洁工作，远非夏莲想象的那般简单。它是一台庞大、精密、且永不疲倦的机器，而她，只是其中一颗被严苛标准反复打磨的、微不足道的螺丝钉。
每天清晨五点，天还未亮透，夏莲就必须轻手轻脚地离开千禧之家，在孩子们尚在梦乡时踏上通往寰宇的漫长路途。六点整，她必须准时出现在B栋5楼冰冷的工具间前，迎接刘主管那张永远写满挑剔和不耐烦的脸。
沉重的清洁水桶灌满水后，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勒得她纤细的手指生疼。一人高的拖把杆粗糙冰冷，每一次用力推拉，都磨砺着她掌心尚未结痂的破皮。浓烈的消毒水、玻璃清洁剂、地毯清洁泡沫……各种化学制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鼻腔，刺激得她喉咙发痒，眼睛干涩刺痛。
B栋5到10层，如同一个巨大的、光鲜亮丽的迷宫。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每一寸都需要仔细吸尘、局部污渍还需要跪在地上用刷子和清洁剂用力搓洗。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需要先用湿拖把仔细擦洗，再用干拖把一遍遍抛光，首到能清晰地映出人影，不留一丝水渍和脚印。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需要用玻璃清洁剂喷洒，再用刮刀由上至下、一遍又一遍地刮拭，容不得半点模糊或水痕。
最考验人的是卫生间。寰宇的卫生间堪比五星级酒店，宽敞明亮，但要求也近乎苛刻。每一个隔间的马桶、小便池必须光洁如新，内部外部不能有一丝污垢或水碱，边缘缝隙需要用牙刷大小的刷子一点点抠刷干净。洗手台不能有一滴水渍，镜面必须光可鉴人。地面要时刻保持干燥，不能有一根掉落的头发。空气里不能有任何异味，需要定时喷洒昂贵的香氛。
夏莲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陀螺，在规定的两个小时内，疯狂地旋转。她的后背早己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廉价的保洁服上。手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酸胀发抖，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饥饿感如同附骨之蛆，从昨晚那点稀薄的糊糊消化完后就开始啃噬她的胃。头晕，一阵阵的眩晕感伴随着过度疲劳和低血糖向她袭来。
她强迫自己忽略身体发出的抗议，全神贯注于眼前的工作。拖地、擦玻璃、刷马桶、清理垃圾桶……动作机械而麻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必须在八点前完成所有基础清洁！否则，刘主管那尖利的斥责会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夏莲！5楼东侧卫生间镜子上有水印！你是瞎了吗？”
“夏莲！7楼茶水间的垃圾桶都溢出来了！怎么不及时清理？等着生苍蝇吗？”
“夏莲！9楼休息区的沙发缝隙里有饼干屑！你擦桌子是只擦表面吗？这么点事都干不好！”
刘主管的检查如同突击扫荡，总能精准地找到夏莲因为体力不支或时间紧迫而疏忽的地方。每一次尖锐的批评都像针扎在心上，伴随着其他保洁大姐们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夏莲低着头，一遍遍说着“对不起，我马上弄干净”，然后拖着更加疲惫的身体去返工。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但想到那张能换来粮食的工牌，想到孩子们等待的眼神，她只能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委屈和疲惫生生咽下。
午休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夏莲没有去员工食堂（那里的餐费对她来说太奢侈了），而是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躲进地下二层一个堆放废旧杂物的昏暗角落。这里空气浑浊，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但至少没人打扰。
她从贴身的旧布包里，拿出一个用干净手帕包裹着的、硬邦邦的馒头——那是她昨天特意省下来的。馒头又冷又干，嚼在嘴里像木屑，难以下咽。她小口小口地咬着，就着从工具间接来的冰冷的自来水，艰难地吞咽下去。冰冷的液体滑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阵痉挛般的刺痛。
她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靠着冰冷的墙壁，疲惫如同千斤巨石压下来。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休息。她闭上眼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孩子们的脸：小雅懂事又担忧的眼神，小虎头上还缠着纱布的可怜模样，妞妞喊着“妈妈我饿”时的依赖……
“不能睡…不能睡…”她猛地惊醒，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让她暂时驱散了睡意。她还有下午的巡检和晚上的清洁任务！她不能倒下！
下午的巡检同样不轻松。需要在工作时间内，随时留意自己负责的区域。哪里脏了立刻清理，茶水间的垃圾桶要随满随倒，卫生间要时刻保持干燥整洁。她像一只警惕的工蚁，在光鲜亮丽的办公区域里无声地穿梭，用手中的抹布和水桶，对抗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污渍和灰尘。她尽量避开那些衣着光鲜、步履匆匆的白领，将自己缩在角落的阴影里，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一粒不引人注目的尘埃。
然而，尘埃也有避不开的时候。
“喂！那个保洁！”一个穿着昂贵套装、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踩着高跟鞋，站在7楼茶水间的门口，皱着秀气的眉头，指着夏莲刚清理完、还带着水痕的地面，“你刚拖完地？湿漉漉的怎么走啊？差点害我滑倒！会不会干活？知道我这双鞋多少钱吗？弄脏了你赔得起吗？”
夏莲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擦干！”她立刻蹲下身，用干抹布用力擦拭着那几乎看不见的水痕。
女人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卑微的动作，鼻子里哼了一声：“真是的，手脚这么慢，影响别人工作！下次注意点！”说完，像避开什么脏东西一样，踮着脚尖绕开夏莲，扭身走了。
夏莲蹲在地上，攥紧了手中的抹布。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继续用力擦拭着冰冷的地面。尊严？在这里，她的尊严早己被生活的重担和这份工作的性质碾进了尘埃里。她只需要那份工资。
傍晚七点，晚班清洁开始。重复着清晨的工作，但身体经过一天的透支，己经疲惫到了极限。每拎起一次沉重的水桶，手臂都像要断裂般疼痛。拖把仿佛有千斤重，每一次推动都耗尽她最后一丝力气。眩晕感越来越频繁，眼前的景象有时会模糊晃动。胃部的灼烧感提醒着她，从早上那个冷馒头之后，她再没吃过任何东西。
晚上九点，终于熬到了下班的时间。夏莲几乎是挪动着脚步，将沉重的工具一件件清洗干净，放回工具间。刘主管照例进行最后的检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
“夏莲，今天10楼西边走廊的地毯吸尘没吸干净，角落里还有灰尘！明天注意！再这样扣你试用期评分！”刘主管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警告，转身走了。
夏莲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拖着仿佛不是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挪地走出寰宇大厦那冰冷辉煌的旋转门。
城市的霓虹依旧璀璨，车水马龙，喧嚣繁华。但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夜风带着凉意吹在她汗湿的额头上，让她打了个寒颤。极度的饥饿、透支的疲惫、身体各处的酸痛，以及一天积累下来的委屈和压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试图站稳，但眼前的黑暗如同墨汁般迅速晕开，脚下的地面仿佛在剧烈地旋转、倾斜。耳边所有的声音——汽车的鸣笛、路人的谈笑——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不…不能倒…孩子们…还在等我…”她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试图对抗这铺天盖地的眩晕感。但身体早己背叛了她。
世界，在她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似乎感觉到自己撞开了什么沉重的东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然后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坠入无边的黑暗深渊。
她不知道，在她倒下的地方，是位于寰宇大厦顶层、极少人有权进入的——总裁王德发专属的、用来短暂休憩的私人休息室的门。
那扇沉重厚实、象征着最高权力和私密空间的木门，被她失去意识的身体，撞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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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