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医院手术中心。无影灯冰冷的光瀑倾泻而下,将中央手术台笼罩在一片令人心悸的纯白之中。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和低沉的仪器嗡鸣。沈雨晴躺在台上,周身被无菌单覆盖,只露出需要二次清创的胸部区域。切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怖的暗紫色,溃烂,脓液从缝合线缝隙中渗出,散发着腐败的甜腥气。 “血压维持困难!90/50!” “中心静脉压过低!加快胶体输注!” “体温38.5!脓毒血症仍在活动期!准备大量无菌盐水冲洗!” 麻醉师和巡回护士的报数声短促而紧绷。主刀的孙教授眉头深锁,眼神锐利如鹰,手中的电刀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小心翼翼地切开严重感染坏死的组织。黄绿色的脓液和暗红的坏死组织被不断吸走,露出下面同样被炎症侵蚀、颜色晦暗的肌肉和筋膜。情况比预想的更糟,感染己向深部蔓延。 “组织破坏太严重了!”孙教授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沉重,“必须彻底清创!所有可疑的坏死组织都要清除!否则感染源不除,ECMO也撑不了太久!”他手中的动作加快,却依然精准稳定,如同在雷区排爆。 苏晚穿着全套无菌手术观摩服,站在手术台稍远一点的位置,被允许在指定区域内进行证据固定。她的目光如同精密的扫描仪,紧紧跟随着孙教授的手术刀和护士的每一个操作。高清摄像机固定在三脚架上,镜头对准手术视野,无声地记录下每一个关键步骤——清创的范围、取出的坏死组织样本、暴露出的受侵结构、以及那些被取出的、表面附着可疑生物膜和脓苔的假体填充物。 当那两团被包裹在感染组织中的硅胶假体终于被完整取出时,手术室内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假体表面不仅覆盖着厚厚的脓苔,边缘处甚至能看到细微的、不规则的毛刺和一处可疑的微小破损!这绝不是正规厂商合格产品的状态! 苏晚立刻示意摄像师推近镜头,对假体的细节进行特写拍摄。同时,她冷静地指示身边的助理律师:“标记物证!A1号,左侧假体;A2号,右侧假体。即刻联系法证中心,准备接收进行材质和生物相容性分析!” 就在这时,手术台旁的监护仪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警报! “室颤!病人室颤了!” 屏幕上的心电波形瞬间变成疯狂扭动的蚯蚓! “肾上腺素1mg静推!准备除颤!200焦耳!充电!”孙教授的声音陡然拔高,手术刀瞬间放下。麻醉师反应极快,药物推入,除颤电极板迅速就位! “Clear!” 砰! 沈雨晴瘦弱的身体在电流冲击下猛地弹起,又落下。 监护仪上,那疯狂扭动的线条挣扎了片刻,重新恢复了微弱但规律的波动。 “心律恢复窦性!血压回升!”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后背己被冷汗浸透。苏晚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但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更加锐利。她看向被取出放在无菌盘中的那两块假体,又看向刚刚经历生死一线、生命体征依旧脆弱的沈雨晴。 “孙教授,”苏晚的声音在重新恢复的仪器嗡鸣中响起,异常清晰,“假体取出后的清创,请务必保留所有切除的感染组织样本,尤其是与假体接触最紧密的部分。这是证明假体本身材质或包装灭菌存在问题的首接证据链。” “另外,”她的目光扫过沈雨晴苍白如纸的脸,“手术记录,尤其是刚才突发室颤的时间点、处理措施、以及目前假体取出后创面的真实状况,必须同步录像、客观、详尽记录。这关系到后续对周氏‘臻美’追责的力度,更关系到…她能否获得足够的赔偿支撑后续漫长的治疗和康复。” 孙教授隔着护目镜看了苏晚一眼,那眼神带着钦佩和凝重:“明白!苏律师放心!这里每一刀,都经得起法律和良知的检验!”他重新拿起手术刀,投入更精细的清创。 苏晚的目光重新落回手术视野。高清镜头下,手术刀精准地剥离着坏死组织,健康的肌肉和筋膜一点点显露出来,带着新生的、微弱的粉红色。这景象,本该象征着希望。但不知为何,看着那被锐器反复切割、又不断被冲洗液冲刷的脆弱组织,看着监护仪上那些在生死边缘挣扎跳动的数字,一股极其熟悉、带着铁锈般腥气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消毒水的气味变得刺鼻,仪器单调的嗡鸣扭曲成尖锐的耳鸣。眼前冰冷的手术场景仿佛在褪色、扭曲…取而代之的,是记忆中县城那间狭小、破旧、弥漫着劣质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卫生院病房。 同样惨白的灯光。 同样刺耳的仪器报警声(虽然那仪器简陋得多)。 同样躺在病床上、被疼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身影——是妈妈赵秀兰!她痛苦地蜷缩着,腹部包裹着渗血的纱布,脸色蜡黄,嘴唇干裂,眼神涣散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妈…” 记忆里那个瘦小单薄的自己,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握住妈妈枯槁的手,那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活气,“疼吗?我去叫医生…” 妈妈艰难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着她,想扯出一个笑容安慰她,却只换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抽搐。纱布下,隐约可见暗红色的血渍在迅速扩大… 而病房外,是那几个男人(肇事医生和卫生院领导)压低声音、却清晰传入耳朵的推诿和争吵: “…说了是术后正常并发症!她自己体质差怪谁?” “…赔点钱赶紧了事!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吓唬吓唬就老实了…” 愤怒、恐惧、巨大的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个小小的苏晚!她冲出去,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对着那些冷漠的大人嘶喊:“你们撒谎!是你们害了我妈妈!你们要负责!” 换来的,只有不耐烦的呵斥、冰冷的推搡,和一份被强行塞到手里的、写着“一次性赔偿”的冰冷调解书。金额,少得可怜,甚至不够支付妈妈后续的止痛药费用。 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被痛苦吞噬却无法撼动分毫的绝望!那种被成年人世界的冰冷规则碾碎所有希望的窒息感!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刺穿了苏晚此刻在手术室中强行维持的坚硬外壳! 她握着摄像机遥控器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细微的颤抖几乎无法控制。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在口罩下变得有些急促。眼前的景象出现了瞬间的重影——手术台上沈雨晴的脸,仿佛与记忆中妈妈痛苦的脸庞重叠在一起! “苏律师?”旁边的助理律师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低声询问。 这声轻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惊醒了沉溺于冰冷回忆的苏晚。她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汹涌的暗潮己被强行压下,只剩下被冰水淬炼过的、更加锐利和冰冷的清明! 她深吸一口气,手术室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了喉头的腥甜和翻涌的旧伤。视线重新聚焦在手术视野上,孙教授沉稳的操作和监护仪上虽然微弱但稳定的波形,重新占据了她的全部感知。 “我没事。”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恢复了惯常的平稳,甚至更加冷硬,“继续记录。重点:创面基底组织活性评估,血管化程度。” 她强迫自己将全部精神集中在眼前的手术细节上,每一个操作步骤,每一份被取出的样本,都转化为冰冷而有力的法律语言,记录在案。母亲的悲剧,是她心中永不愈合的伤痕。但此刻,这伤痕不再是拖她沉沦的枷锁,而是化作了支撑她在这片充斥着死亡和谎言的手术硝烟中,为另一个濒临破碎的生命、为那迟来的正义,握紧法律之刃的——最冰冷的动力。 手术刀在孙教授手中稳定地游走,清除着致命的感染。 而苏晚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标尺,丈量着每一份罪证,也在无声地丈量着,她与那段黑暗过往之间,那一道用血泪和意志铸就的、不可跨越的——法律鸿沟。 手术室外,冰冷的走廊长椅上。 周谨行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一动不动地坐着。昂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一边,白衬衫的领口被无意识地扯开,露出紧绷的颈项线条。金丝眼镜被他摘下,胡乱地攥在手中,镜片边缘甚至被捏得有些变形。 他低着头,视线死死地盯在脚边那份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上。那里面装着秦婉之给他的、足以将苏晚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武器”。母亲冷酷的话语如同毒蛇,在他脑中反复噬咬:“一周之内…身败名裂…铺天盖地…” 一边是生养他的母亲,是庞大的周氏基业,是他无法摆脱的姓氏和责任。 一边是…苏晚。 手术室门顶那盏刺目的红灯,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门内,是苏晚在生死线上为沈雨晴搏杀,为那迟来的公正奋战。而他,坐在这里,手里握着的,却是能将她所有努力、所有光芒、连同她心中那道最深的旧伤疤一起,彻底撕开、暴露在世人唾弃目光下的毒药! “谨行哥…” 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周谨行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片空洞的茫然。是秦念薇,他的表妹。她显然刚从外面赶来,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睛红肿,正怯生生地看着他,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桶。 “薇薇?”周谨行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疲惫。 “我…我听说这边出事了…给你带了点汤…” 秦念薇小心翼翼地在他旁边坐下,把保温桶放在一边,目光也落在他脚边的文件袋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姨妈…她给你压力了,对吗?为了那个苏律师?” 周谨行没有回答,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手指用力按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 秦念薇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咬了咬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混杂着心疼、嫉妒和一种扭曲的期待。她犹豫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柔软: “谨行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苏律师她…她太耀眼了,也太锋利了。她这样不顾一切地撕开‘臻美’的伤口,撕开我们周家的伤口…你想过后果吗?周氏会垮的!那么多员工怎么办?姨妈她…她也是被逼急了才…” 她悄悄伸出手,试探性地想触碰周谨行紧握的拳头,“有时候…为了保护更重要的人和事,一些必要的牺牲…也是没办法的…” “牺牲?”周谨行像是被这个词烫到,猛地睁开眼,一把挥开了秦念薇的手!他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血丝,死死盯着秦念薇那张写满“天真”和“关切”的脸,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失望而扭曲: “你管这叫牺牲?!薇薇,你告诉我,沈雨晴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想变得更自信一点!她凭什么就成了我周家保住‘基业’的‘必要牺牲品’?!还有苏晚…” 他猛地抓起脚边的文件袋,几乎要将其捏碎,声音嘶哑,如同困兽最后的悲鸣,“她只是在做对的事!她只是在守护像沈雨晴这样无辜的人!她凭什么要因为她的正义、她的坚持、甚至她过去的伤痛,就被我们拖出来‘牺牲’?!凭什么?!” 他剧烈的喘息着,胸膛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搏斗。秦念薇被他从未有过的狰狞表情和怒吼吓得脸色煞白,身体向后缩去,眼中瞬间蓄满了委屈的泪水。 “滚。”周谨行看着她,眼神冰冷,再没有一丝往日的温情,只剩下极致的疲惫和厌恶,“拿着你的汤,滚回去。告诉秦婉之,她的‘好意’,我心领了。” 秦念薇被他眼中的寒意冻得一哆嗦,眼泪瞬间滚落下来,她抓起保温桶,捂着脸,呜咽着跑开了。 走廊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周谨行粗重的喘息声和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 他颓然地靠回冰冷的椅背,仰起头,后脑勺重重磕在墙壁上。手中的文件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滋滋作响。 牺牲?保护? 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分明是谋杀!是秦婉之用权力和财富织就的、对无辜者的绞索!而他,这个可笑的继承人,就是被推出去递绳子的刽子手! 他低下头,看着文件袋上被自己手指捏出的深深褶皱。母亲冷酷的脸、沈雨晴濒死的模样、苏晚在手术室里那冷静坚毅的眼神、还有记忆中那个在卫生院走廊里绝望嘶喊的小小身影…无数画面在脑中疯狂冲撞、撕裂!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迸发出来。他猛地站起身,像一头彻底被逼疯的困兽,攥着那份烫手的文件袋,跌跌撞撞地冲向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 沉重的防火门被他猛地撞开,发出巨大的声响。楼梯间里冰冷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周谨行冲到角落,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掏出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痉挛,屏幕解锁的光芒映着他布满血丝、痛苦到扭曲的脸。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通讯录里那个名字上——傅承聿。 这个他曾经视为情敌、视为掠夺者的男人。这个…此刻唯一可能拥有足够的力量和动机,去阻止秦婉之毁灭苏晚的男人! 一个疯狂到不计后果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濒临崩溃的理智:把秦婉之的“武器”…交给傅承聿!让傅承聿去对付秦婉之!让他们狗咬狗!让那最阴暗的算计暴露在傅承聿的资本力量之下!或许…或许这样,才能为苏晚撕开一线生机?哪怕代价是周氏的覆灭,是他彻底成为家族的叛徒! 指腹悬在傅承聿的名字上方,剧烈地颤抖着。拨出去?还是不拨? 一边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另一边,同样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安全出口幽绿的应急灯光,映照着周谨行那张在疯狂与绝望边缘挣扎的脸。他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赌徒,手中握着最后一块能引爆一切的筹码,却不知道是该掷向敌人,还是…投向烈火。